苟懷蕉黑黑的臉上堆起笑容,跟她的公爹公婆親熱地打招呼,倒是沒有主動跟夢毒說話。
他看得出來,苟懷蕉臉上的笑有些僵硬;他還有些吃驚,他對苟懷蕉說的話無異於一場暴風雨,可是她居然還能裝得像是沒事人兒似的。
想起父親真真假假的要挾話,他還是不鹹不淡地跟苟懷蕉說:“你來了?”
苟懷蕉回說:“俺把這個家當成自己的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夢獨知道,苟懷蕉的這句話有些誇張了,雖然她把自己的戶口遷了過來,成了這個家的成員之一,但她還是天天在苟宅子生活的,在那個村附近與她的那幫姐妹們一起打工,還要牽她的媽媽到街上擺攤設點卜算陰陽。他卻並不知道,苟懷蕉此一番來,就是要加固夢家灣人對她的印象,要讓這個村的人更加地認定,她苟懷蕉天經地義就是這個家的人,就是他的女人。
苟懷蕉心明眼亮,看得出來在她和他兩個人婚約的天平中,他勢單力薄,不過是孤家寡人。但再是孤單無助,他都是婚約的一方,沒有人能代替他,她要嫁的人是他而不是彆人。
苟懷蕉拿出她帶來的一包白糖,衝了兩碗白糖水,端到她的公爹和公婆麵前,讓他們喝。
夢守舊和老伴兒樂嗬嗬地喝著白糖水,喝在嘴裡,甜在心頭,心想這麼好的兒媳婦真是打著燈籠難找,要是早點兒娶進門,他們得享多少福呢。
老兩口兒一先一後埋怨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傻,能對公爹公婆這麼好的女子,對自己的男人還能有一個“不好”?看來,他真是福大了燒的,一燒,把頭腦也給燒昏了。
苟懷蕉搬一個小板凳,坐在公婆的對麵,與公婆兩腳相抵著,中間一個箢子,一老一少兩個女人一起剝扣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兒,拉著呱兒,幾多親熱,相濡以沫的樣子。
不止他沒有想到,就是苟懷蕉也沒有想到,苟懷蕉此時的言行,正稱了夢守舊與老伴兒那兩顆老心,苟懷蕉這麼做,正好是向夢家灣人說明了,他們生下的毒兒沒有好高騖遠沒有攀附高枝忘卻糟糠,他們的老臉沒有受到他們的毒兒的糟蹋,夢家灣人就不會看不起他們更不會在他們的背後戳他們的脊梁骨。他們打心眼兒裡感謝苟懷蕉呢。
苟懷蕉竟然分明地、又出乎意外地體味到一種與兩老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之感。當她初一聽到他說出“我們的事兒,結束了吧”之時,她是又生氣又傷心又難過又憤恨的,但很快,她心裡生出的是擔心,她擔心的是,他的家人會與他同心一意,畢竟,他如今上了軍校,即將徹底跳躍農門,成為一個身份高貴的人,他的家人怎麼著也是與他血脈相通相連的,總不至於胳膊肘朝外拐向著她吧?沒成想,他們的胳膊肘就全部拐向了她,並且似乎還有著或大或小的惡意,那惡意的共性便是,不希望他——毒兒毒弟飛向更高的高枝。
當她與夢胡香和苟得古一起來到這個家裡看到了發生的情景時,她的擔心便即刻煙消雲散了,在婚約的天平上,所有的砝碼全在她這頭呢。
苟懷蕉問:“爹,今天,村上沒有說琴書嗎?”
夢守舊說:“下午有琴書,說是高大眼來,彆的村子出高價請都請不到,他答應來咱村上,他講仁義,咱村也講仁義哩。聽說定好了,下午說書就說《羅成算卦》。”
“你不是說《包公鍘美》還沒說完嗎?”苟懷蕉意有所指地問道。
“是高大眼的徒弟唱的這出琴書,沒唱完,跟李家溝定好了日子,就去了李家溝,說不定今天下午,高大眼會接著先把這部書唱完哩。”
苟懷蕉幾乎跟公婆頭抵著頭,說:“娘,下午,你也去聽琴書吧,俺扶著你,咱一塊兒去。”
“那行,好——”
午飯後,夢守舊一個人先搬上個板凳去小學校大院子裡占地方聽書去了。
過了一會兒後,苟懷蕉果真攙上她的公婆——夢獨的母親,其實他的母親遠沒有老到需要人攙扶的地步,但苟懷蕉樂意攙著,而他的母親也樂意被苟懷蕉攙著,苟懷蕉的另一隻大手呢,竟然拿了兩個小板凳。來到書場,苟懷蕉特意挑了個挺顯眼的位置,於是夢家灣便有許多人的目光投向她,投向夢獨的母親,繼而投向夢守舊,眾口一詞誇讚苟懷蕉是個孝順兒媳——雖然尚未舉辦婚禮正式過門,但此地的人都這麼稱呼哩。
“夢守舊老兩口真是有福份哩,找了這麼好的兒媳婦。”有人說。
又有人說:“說起來,還是夢毒有福,是夢毒找了個好妻子,才使得他爹娘跟著享福。”
“可不?等到夢毒當了官,這一家人竟然也會發達了哩。”
“真是想不到啊,進過局子的人,還會有今天?”
“命啊,全是命,命哩……”
誰也不知道,誰也沒有看出,夢獨與苟懷蕉兩個人的婚約出現的裂隙。
高大眼果真續說續唱起了“包公怒鍘陳世美”。
當陳世美在鍘刀下鮮血飛濺一命嗚呼、秦香蓮笑逐顏開揚眉吐氣、夢家灣人掌聲喝彩聲不斷之時,夢獨一個人待在家裡,默默地開始收拾行李,他帶回來的一本小說書,《茫茫黑夜漫遊》,雖看過,卻形同未讀一字,重又塞入行李包中。
雖然他將行李包放在屋內一個並不起眼的角落,但當父親母親還有苟懷蕉聽完琴書回到家時,還是注意到了。他很奇怪苟懷蕉竟然並沒有問他,他並不知道,在回家來的路上,母親已經跟苟懷蕉說了他要提前返校的事兒,還說了他考試不及格的情況。其實這對他來說是有益的,他不必就此向苟懷蕉作任何解釋了。
母親問:“不是說還要過兩天才走嗎?”
苟懷蕉說:“你在家裡也一樣可以用功讀書,沒有人會打擾你。”
他說:“還是早去早好,免得補考不及格,麻煩就大了。”
在父母的眼裡,軍中事總是要事,既然他沒再繼續提及毀掉婚約之事,又何非要對他進行阻攔呢?反正,四個多月一過,暑假還不是就到了?
晚飯時,父親母親與苟懷蕉三人有說有笑,像極了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他,反倒是不折不扣成了外人,他融不進、也不願融入他們的圈子。
他依然去鍋屋裡打地鋪,把那間小西屋讓給苟懷蕉,讓她在那間小西屋裡獨守空房。
苟懷蕉恨恨地剜了夢毒一眼。
夢獨看見苟懷蕉恨恨地剜他一眼時的神態,一顆心震悚了一下。
母親對他說道:“你的哥哥姐姐他們都不知道你提前離家哩,真該叫他們全來一趟,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呢。”
“算了吧,以後有的是機會呢。”他說,心裡極其不願意他們的到來,一旦他們集體來到這個家裡,對他而言無異於是一場災難,一場批鬥會,他們永遠會“俺都是為你好”地、蠻不講理地把他們的道德說教強行塞到他的懷中。
他當兵三年零三個月過去了,他以為他的認知水平有了極大的飛躍,他誤以為他變得強大了,卻不料,他提升了的認知和觀念麵對家人麵對苟懷蕉麵對夢家灣時,竟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再度在鍋屋的地鋪上蜷了一夜。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把地鋪拆了。
父親母親還有苟懷蕉也已經起來了,三個人還一起為他燒火做飯,苟懷蕉親手為他擀了麵條。
雖然他依舊“厭烏及屋”,但時日久了,畢竟三年多過去了,他已經從根本不吃苟懷蕉做的飯菜發展到勉強食用了。但這個早晨,他的確毫無食欲,安慰他們似地隻吃了小半碗麵條就放下了筷子。
他拎起行囊,要出發了,他要出夢家灣村,走到北古鎮附近那條通往縣城的較寬的路上搭車到縣城,然後買票上車去往座落著他所就讀的軍校的塗州市。
父親母親及苟懷蕉要送他到馬路邊上,他拒絕了,可是他們執意要送他,並且,苟懷蕉還把他的行囊放到了自行車後座上,她推車走在他身旁,父親母親走在他的身後。
他揣測出來了,父親母親及苟懷蕉故意執意送他出村,無非是做給夢家灣人看的,他們就是要給夢家灣人一種錯覺,一種令他說不清道不明越解越亂的錯覺。
約摸二十多分鐘後,四人來到了馬路邊上,馬路上駛著各型汽車,拖拉機,還偶爾會有幾輛驢車或馬車經過,也走著行人,塵土騰起,在空中翻滾、飛揚。
一輛專用於載客的短途黃色麵包車開來了,他向黃色麵包車招手,父親母親及苟懷蕉也高高舉起手來向黃色麵包車示意停車。
黃色麵包車雖在漸漸減速,但由於慣性作用,停在了距他們四人前邊約十米處。
他拎起行李包,大步朝車子走去。
母親的小腳總是極不靈便的,便站著沒動,父親也便站著沒動,但苟懷蕉卻將車子支好,邁著矯健的步伐跟在他後麵走到了車邊。
夢獨將行李放到車上,雖手扶車門,但雙腳踏地並未上車,他看著苟懷蕉,忽然又來了說話的靈感,道:“苟懷蕉,你沒事在家的時候,就好好想想我對你說過的話吧。我不愛你,如果你跟了我,會很痛苦的。再說,我是一定不會娶你為妻的!咱們還是好聚好散吧!”
說完,夢獨上了車,車門“砰”地關上了。黃色麵包車駛行起來,騰起一股塵土,將怔怔呆在原地的苟懷蕉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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