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獨的醜行、惡名及其從雲端跌落深淵的淒慘結局本是讓老兩口子羞於在大白天走出家門的,他們害怕苟懷蕉與夢胡香的不期而至,害怕夢家灣人的冷言冷臉,害怕外界的一點兒風吹草動又會在他們蒼老的心上增添無窮的壓力。可是每年一度的下元節祭祖在他們的心裡終竟是大事——雖然兩個兒子夢向財和夢向權也有資格去參加祭祖儀式為自家祈福,雖然老兩口子餘生不多並不指望還能為自己祈來福氣,雖然夢獨作為混帳人做下混帳事根本不配享有先祖的賜福,雖然作為男人的夢守仁沒有臉麵去先祖麵前為夢獨祈福,何況,夢守仁如今早已以夢獨為恥——夢守仁本想作罷的,他沒有勇氣去大祠堂裡麵對夢家灣人那些冰冷和揶揄的目光——可是老伴兒卻提醒他說,還是去吧,他們終竟都是六十六、七歲的老人了,還能在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上活多少時日呢?閻王爺讓他們三更走,他們怎敢強留至五更?去到先祖麵前,誠心真意地跪拜跪拜,萬一哪天去了,也免得先祖不待見,在人間受苦受罪不說,莫非到了陰間還要接著受苦受罪?
於是,夢守仁帶上沒來得及精心準備的供奉物品,打開緊拴的院門,邁著沉重的、滿懷心事的腳步,朝夢家灣大祠堂走去。
可是,夢守仁來得極為不合時宜,他遲到了。
既已遲到,夢守仁就該縮回腳步,可是,他卻昏頭昏腦地走進了夢家灣大祠堂,那一刻,他像是失了魂魄。
當夢守仁走進大祠堂時,老族長正在莊嚴而鄭重地上香,老少爺們正在誠心地跪著,心裡湧出對先祖的無窮祈願。
沒想到的是,失了魂的夢守仁卻被較為平坦的地麵絆了一下,老軀前衝差點兒摔倒。他差點兒摔倒倒也罷了,要命的是,他的老軀前衝時形成的一股風竟然令一支燃著的紅燭熄滅了。
這實在是怪事,他老朽的身軀前衝一下,怎麼就能形成一股風,那風力怎麼就能將一支燃得旺旺的紅燭熄滅了呢,難不成是一股妖風?
無疑,夢守仁破壞了大祠堂裡莊重肅穆的氣氛,分散了一部分人的專注力,打斷了一些人正在進行著的本應連貫著的祈禱。
人們不由迷信地想,這一切,怎能逃過無所不知的先祖的慧眼慧心;他們不由地還想,先祖會不會降罪於他們呢?
老族長也分明受到了打擾。誰不知道,祭祖是造福夢氏千秋萬代的大事,豈容得夢守仁的造次?
老族長被氣得嘴上的胡須在不停地抖動,他怒不可遏地對著夢守仁道:“祠堂重地,毫無儀規,你出去!”
夢守仁一輩子是個老實聽話、抱殘守缺的人,可是這會兒他卻被鬼使神差中了邪似的,居然沒聽清老族長的話,他是有些走神的,他心裡固執地認為他是夢家先人的後人,又是循著往年的慣例,當然有資格也從無爭議地來到大祠堂裡為祖宗供奉孝心。他轉了個圈圈,想找個位置跪下。
大庭廣眾之下,又是在大祠堂裡,老族長的威嚴豈能容得一個多年來被人看不起的夢守仁的冒犯?再說,老族長已經給夢守仁留了情麵,否則,單憑夢守仁弄滅紅燭之事,就可以按族規來懲治他。老族長隻是寬容地叫他出去,他還想怎麼著?
看著夢守仁丟了魂似地轉著圈圈,又看看無端被夢守仁弄出的“妖風”熄滅了敬奉祖宗的紅燭,再看看夢守仁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的樣子,老族長忍了又忍但終於勃然大怒道:“夢守仁,在祖宗麵前,你不聽我的話竟敢撒野?我實話告訴你,你現在沒有資格來這裡敬奉祖宗,你敬奉的東西是對祖先的侮辱!你兒子夢獨自小就偷雞摸狗幾次入監,後來混入軍營,在軍中違犯軍規,現如今正在被軍法處治,他是夢家灣的孽障,他做下了有辱祖宗有辱夢家灣的醜事,你作為他的父親,養而不教,今天,你竟然還敢來到祖宗麵前為夢獨祈福?你是故意來慪老祖先生氣吧?你一進來,就把紅燭給熄滅了,真是作孽啊!你給我滾出去,再也不要來到夢家灣大祠堂!”
烏壓壓跪著的、長著棒兒的夢家後人們也怒不可遏了,紛紛罵夢守仁:
“夢守仁,你滾出去,你給俺滾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到大祠堂裡來!”
“滾出去!”
“夢守仁,你滾出去!”
那麼多張臉對他發出仇恨的表情,那麼多張嘴對他噴吐出義憤填膺的罵語,夢守仁看到了,夢守仁也聽得真真的了,他打了幾個寒噤,恍然明白他犯下了對於夢家灣人來說的滔天大罪,而他立時懷著原罪的心情將那本來的滔天大罪在心中作了升級,他趕緊低著頭,弓著腰,挎著箢子,灰溜溜地出了大祠堂,朝家奔去。路上,他跌了一次跤,箢子裡的供品滾出來,所餘無幾了。
夢守仁跌跌撞撞回到家裡,像是背後有個鬼在抓他似的,趕緊關上院門,用頂門的木杠把門拴上,抵死。去年這個時節,他還是很有頭有臉地穿著夢獨送給他的軍用大棉鞋的,但是現在,他的腳上是夢向權穿過後不穿而送給他的一雙裂了口子的破棉鞋,鞋底在地上拖拖拉拉的,他朝屋子走來。
老伴兒覺得奇怪,問夢守仁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夢守仁什麼都沒有聽見,他的耳鼓裡還在一直回響著大祠堂裡夢家後人們對他吼出的“滾出去,滾出去”的斥罵聲。
夢守仁再一次感覺到身上的血液直朝頭上湧流,他被門檻絆了一下,“撲通”一聲重重摔倒在當門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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