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晨移開目光,他不敢與妹妹對視了。
可是,葉曉露卻不放過哥哥的眼光,她硬要他看向她,她右移了兩步,正對著葉曉晨,發急得聲音有些變了:“哥,你一直對我好,我就想從你嘴裡得到一句實話,難道你不能如實告訴我嗎?你告訴我,夢無涯不是葉曉南,這一切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對不對?”
葉曉晨隻覺得自己被逼到了一個死角,無路可退,再退,就隻能葬身崖底了。
可是,葉曉露仍不放過葉曉晨。
葉曉晨小聲道:“對不起,妹妹;對不起,妹妹……”
“對不起?你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你說明白。”
葉曉晨很想將事實對葉曉露和盤托出,可是不行,不行,如果他的妹妹知道了真相,一切不僅亂套,不僅前功儘棄,還必將在煙霞村上引起軒然大波,將會有很多人被卷進去,局麵將不可收拾,會毀了很多很多人,包括葉曉露在內,當然,也包括夢獨,還包括葉曉南的瘋媽媽……至於何樣的軒然大波,無非是兩種,一種是堂哥與堂妹之間的,一種是弄虛作假蒙騙各級機關為來曆不明人員辦理假戶口假身份證,由此還會引發哪些連鎖反應,是他葉曉晨自己無法預料無法想象的。他將嘴巴合攏,不再對妹妹說什麼了。
葉曉露卻對葉曉晨繼續進逼:“你對不起我什麼啦?你為什麼不說明白?你為什麼不說明白?夢無涯呢?你告訴我夢無涯呢?他是不是在躲我?”
葉曉晨想出去,可是葉曉露將他逼得後背緊貼在牆上,他明白他若是不對妹妹有個交待,她是不會放過他了。於是,隻好歎了口氣,氣餒地說道:“你跟我來吧。”
“去哪裡?”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啦。”
葉曉露這才閃開身子,放葉曉晨出去,她緊緊地半步不拉地跟在後麵。
葉曉晨推出推拿店裡新近購置的一輛嶄新的摩托車,這輛摩托車是夢獨提出來購買的,夢獨甚至提出如果推拿店裡掙得足夠的錢,可以買一輛小汽車。其實葉曉晨更有買一輛小汽車的想法,隻是不好說出來,他的想法總是由夢獨替他說出,讓他少了些許尷尬。葉曉晨心裡明白,夢獨說出這類想法,名義上是為推拿店,但實際上還不是為葉曉晨提供了方便?夢獨說,葉曉晨在外為了推拿店的生意需要參與各種交際,還要拉客戶,應酬多,需要小汽車或摩托車來撐起麵子——後來,後來的後來,夢獨曾經想過,在那個年代,馬路上疾駛著的車輛絕大多數是公家的,極少數的私家車,是真正的富豪所有,哪怕是一輛很普通的小汽車,擁有者也是頗有身份的;而他和葉曉晨,正處在艱難的創業階段,葉曉晨還要分心給老婆司靈蕊及腹中之子,可以說,他跟葉曉晨還是很敢想的,兩個囊中羞澀的年輕人,竟然想買小汽車,若是被某類勢利小人聽了,不知該如何地嘲諷他們呢,嘲諷他們太不自量力。
摩托車雖屬於推拿店,實際上主要是葉曉晨所用,甚至更準確地說,是葉曉晨“公車私用”,他駕車回煙霞村,或駕車到司靈蕊的娘家,好在,如今,他還可以駕車帶上夢獨一起回煙霞村,去看望葉曉南的瘋媽媽——葉曉晨心裡明白,倘從惡俗的利益上來說,夢獨是吃虧的一方,不過是得了個不合法的合法身份,而他的瘋癡的大媽卻得了個精神依靠,可讓自己的風燭殘年不致那麼淒涼和淒慘,哪怕命終歸西,也可安然闔目了。當然,他跟夢獨一樣,是從不以利益來衡量他們之間的友誼的,真正的友誼是一種天緣,所有利益對這樣的天緣來說都是玷汙。
“上車吧。”葉曉晨對葉曉露說道,“坐好啊,抓好抓手,我開車很快的。”
“你的車?”
“店裡的。前段時間買的。”
“店裡的?就你一個人騎吧?無涯哥騎嗎?”
“基本不騎,他說他喜歡騎自行車。”
“不用說,我也想得到。”葉曉露說,卻不由想到那樣一幅浪漫的情景,她坐在摩托車後座上,駕駛摩托車的是她的無涯哥,摩托車飛駛在寬闊的馬路上,在布著白雲的天空下在風中穿越,她緊抱著她的無涯哥哥的後背,兩個人興奮開懷地大聲喊叫。葉曉露沉浸在這想象出來的情景中,伸出雙臂,抱住了葉曉晨的健壯腰杆。
兄妹倆小時候是親密無間的,但隨著長大成人,身體的發育讓他們不得不有了必要的疏離和隔膜。葉曉晨感覺到了一點點不自在,便減了速。這一減速,倒是讓葉曉露清醒過來,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坐直了身子,鬆開緊抱葉曉晨的雙手,抓緊了身前的抓手。
葉曉晨又開始了加速行駛,在這類以農業為主要經濟支柱的縣域裡,交通信號燈形同虛設,他簡直將車開得風馳電掣了,令坐在後座上的葉曉露嚇得幾乎尖叫起來。
“哥,你開慢點兒,哥,哥——”葉曉露吼道,一邊吼著,一邊想到,如果是換作她的無涯哥哥駕駛摩托帶她兜風,再快她也不會嫌快的。
葉曉晨隻好稍微減速行駛。
葉曉露有些納悶兒,哥哥為什麼帶他走在了回煙霞村的路上?她問:“無涯哥在哪裡?他在我們家嗎?”
葉曉晨卻並不答話。
摩托車駛入煙霞村,直接開進了葉曉晨家的院落裡,停下。
葉維川和妻子看出了葉曉晨臉上的悶悶不樂和葉曉露臉上慍怒,明白兄妹倆之間發生了什麼。
“無涯哥呢?”葉曉露問道。
無人作答。
葉曉晨低聲道:“跟我來。”
葉曉露跟在葉曉晨身後,急急地走,來到了葉曉南家的院門外。
葉曉晨停住了腳步。
葉曉露也停住了腳步。
葉曉南家的院門是敞開著的。
葉曉露看見,在陽光裡,空擺設著、久已不用的磨盤前,她的大媽也就是葉曉南的瘋媽媽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的無涯哥哥正側身背對著院門,手拿一把梳子為葉曉南的瘋媽媽梳頭,動作是那麼輕柔、小心,似乎是全身心地投入。
葉曉露覺得自己的心在疼痛,幾乎想哭出來,但是她忍住了,她輕輕地走進了院落裡,一點點地走近那兩個如剪影般的身影,竟沒有發出什麼聲響。她的腳步停下了,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隻見她的無涯哥哥的一隻手捏著桃木梳子在大媽的頭上輕緩地移動著,穿過樹影的斑駁陽光在那顆花白的頭顱上跳動著,閃耀著……
夢獨為葉曉南的瘋媽媽梳完了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