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金秋已至。
隨著北方的粟米收割工作漸漸步入尾聲。
地方官們開始統計今年的收成以及經濟數據。
在往年這個時候,整個北方都將進入一個漫長的冬日假期。
百姓們可以稍微喘一口氣,或舒舒服服的睡幾個懶覺,或琢磨著去某地打點零工,以此補貼家用。
但,今年的氣氛,卻有些不同於以往。
“聽說了嗎?”長安街頭,八卦黨們再次聚集在一起:“丞相府已經簽發了******,北地騎士以及太原以北的強弩和材官,全部被動員起來了!”
周圍人都是雙眼放光,情緒激動。
兩年前的馬邑之戰,徹底釋放了深埋關中百姓骨髓深處的戰爭狂熱!
他們現在的神情與麵貌,與百十年前,荀子入秦時,所看到的景象差不多。
今天的關中百姓,跟百十年前的關中百姓一樣。
已經達到了聞戰而喜的地步。
實在是兩年前的馬邑之戰,漢軍勝的太輝煌,而且,戰功賞賜,該有的一分未少。
不知道多少人親眼看到自己過去窮困潦倒的鄰居,因為家裡有個兄弟或者子侄在軍隊裡立下功勳。
於是,一家人的生活,從此迎來天翻地覆的改變。
甚至有人,從一個小卒子,卑微的庶民,一躍而成公乘。
雖然無法跟秦代一樣,拿著軍功換土地(漢家現在雖然也可以用軍功換土地,但那些土地都在安東,基本上很少有人願意遷徙去安東落戶。),但軍功能換票子跟房子還有妹子,卻是實打實的事實。
許多人親眼目睹或者耳聞過,某某家的小子,一天書也沒念過,粗鄙不堪。
結果,其自馬邑歸來後,因為立下了軍功,升遷為軍官。
於是,家人立刻就搬進了朝廷給建的大屋,耕牛、挽馬、犁具,一應俱全,全是那小子拿著軍功賞賜從少府換來的。
更誇張的是,地方上原本高高在上的士大夫豪強,立刻就上門了。
強行的,非要塞個妹子給那個小子為婦。
甚至,還有人聽說過,有列侯看中了某個卒子出身的小子,將一個旁係侄女下嫁的神話!
既然,戰爭能解決房子、票子跟妹子。
那,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就根本無法拒絕擁抱戰爭。
馬邑之戰後,關中民間的好戰情緒,攀升至漢興以來的頂點。
人人愛武技,家家有彎弓。
士大夫子弟出行,不再以長袖翩翩,溫文儒雅而自豪。
相反,大家都迷上了炫耀武技和騎術。
從平民至貴族,人人爭相以家中有武人為傲。
民間的民眾呼聲,因此裹脅了學術界和思想界,迫使學術界和思想界,不得不迎合百姓的聲音。
因為,假如某個學派不把自己的立場擺正,傻啦吧唧的呼籲和平,高唱‘兵者凶器,聖人不得以而為之’。
那麼,百姓和地主豪強們就會用腳投票——你都不能為我們說話,我為何要送子弟去學你的學問?
而被裹脅的學術界和思想界中散發出來的好戰思想,又反過來,影響了百姓的選擇。
在很多百姓眼中,既然連人品高潔,學識淵博的君子們都認為‘襄公複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漢賊不兩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那這就一定是對的。
當然,也有些故作清高,非要特立獨行,以此標榜自己確實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家夥。
狄山就看著滿城的戰爭氣氛,捶胸頓足,跟死了爹媽一樣,陰著一張臉,對自己的同窗們道:“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高皇帝伐匈奴,困於平城,孝惠、呂後之時,以和親故,是以邊境能安,民得其樂。至太宗,欲用兵匈奴,數與匈奴兵戎,北邊蕭然苦兵,先帝察太宗之失,用和親與匈奴通好,兩國邊境安寧,無有兵革,士民往來皆善!”
“如今刀兵一起,吾恐天下黎庶從此為兵事所累……”
他的同窗們也紛紛點頭稱是。
但卻有一個站在角落裡的年輕人小聲的說了一句:“可是我怎麼聽說,馬邑之戰後,北邊變得更安全,也更繁榮了?”
“且,百姓也得利頗多……”
狄山聞言,眉毛一揚,幾乎都有氣炸了。
“胡言亂語!”狄山回頭盯著那個年輕人氣呼呼的道:“你懂什麼?馬邑之戰,國庫損耗何其多也?數以十萬萬之積蓄,一朝儘喪,這些錢哪來的?還不是民脂民膏!若無馬邑之戰,而用和親之策,不過數十萬而已,且以和親,省下來的軍費,輕徭薄賦,除民租稅,天下得利遠勝於此!”
說到此處,狄山的心情就變得無比糟糕。
他家本是巨鹿郡的大戶。
每年對匈奴出口青銅和鐵器,數以千石,得利無數。
這大戰一起,彆的狄山不敢保證。
但他家與匈奴的貿易肯定要因此斷絕。
這可是一個歲入百萬的大買賣啊!
就這麼沒了,狄山真真是心急如焚!
更讓狄山的不滿的是:去年,主爵都尉衙門派了幾個官吏,到了巨鹿,然後居然說他們家經商所得甚多,直有千萬之巨,但卻占有田地三十頃。
這不符合法律的規定,要求他必須在入市籍還是當地主之間做出選擇。
入市籍,則土地全部要課十倍的田稅。
而當地主,則要抄沒一切作坊和商鋪。
這讓狄山深感侮辱。
他是堂堂的士大夫,聲名高潔之人,家族世代耕讀傳家,怎麼會去經營工商那樣的賤業!
那根本純粹是他家的家奴和庶孽子打著狄山的旗號搞出來的。
跟他有屁的關係?
哪成想,那些官吏根本不認可他的解釋。
迫使他不得不,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和名聲,而將所有商鋪和作坊,全部轉讓給了自己的兄弟子侄以及家奴。
還不得不讓他們獨立成戶,登記到市籍之中。
這才勉強保下了他狄山的名聲和財產。
但,即使如此,依然被主爵都尉衙門的那個公孫弘收走了十萬錢的商稅!
那可是十萬錢!
在花街柳巷,能瀟灑上百回!
若是拿去買奴婢,最起碼能買五個大奴和七八個小奴。
若在匈奴人那裡,更是能打包至少三十個!
於是在狄山眼中。
漢家即將進行的這場戰爭,不僅僅擋著他的發財路。
更可怕的是——這場戰爭的軍費,有不少,是從他手裡搶走的!
拿著我的錢去打仗,還不讓我賺錢?
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是以狄山一直以來,都在大聲疾呼,反對戰爭。
雖然因此讓許多人不屑甚至對他抱有敵意。
但,卻也吸引了另外一些人的關注和支持。
譬如,魯儒派就覺得他的話‘確為中庸’,隻有‘狄生方為君子’,一時間,倒也在長安的貴戚圈子裡混出了點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