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埛一聽,情不自禁便站了起來,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堆上了笑容,與三人拱手道:“來來,請坐,請上座,來人啊,上茶,上好茶!”
見得梅埛這般作態,周行己三人不由得心下莞爾。
剛剛進來的時候,梅埛也不算倨傲,相反還算是頗有禮貌,但哪有這般熱情。
果然是人的名樹的影,有先生蘇允這杆大旗在,他們做事可就方便多了!
讀者朋友們可不要覺得梅埛此人沒有風骨,實際上換了誰都是一樣的。
梅埛雖然自己身家巨富,占據了洛陽文化產業的半壁江山,甚至與洛陽諸多權貴有所往來,但這樣的一個人,便可以漠視大宋朝的樞密副使、翰林學士麼?
當然不能。
蘇允在朝廷上雖然被人所忌憚,且有意無意的將其排除出核心權力圈子的意思,但職責在身,就算是高太後再怎麼防著蘇允,蘇允依然是當朝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
這源於蘇允身上官職的迭加效應。
樞密副使加上翰林學士這兩個官職迭加產生的權勢影響力不是單個可以比擬的。
樞密副使是宋代樞密院的副職長官,與樞密使、知樞密院事等同為軍事決策核心成員。
樞密院主管全國軍務,包括調兵、軍籍管理及邊防要務,其地位與中書門下(宰輔機構)並稱“二府”,分掌軍政大權。
樞密副使雖為副職,但因參與機要軍事決策,權勢僅次於宰輔及樞密院正職,尤其在戰爭時期影響力顯著。
而翰林學士作為皇帝近臣,負責起草詔令、備顧問,被稱為“內相”。
其地位超然,可直接影響皇帝決策,甚至左右宰輔任免。
例如錢惟演等翰林學士曾通過密謀左右宰相人選,成為皇權製衡外朝的重要工具。
翰林學士院獨立於外朝官僚體係,常以“鎖院”方式秘密起草詔書,權勢在文官體係中僅次於宰輔,且因接近皇權而擁有隱性影響力。
當然,蘇允這個翰林學士因為不太受當權者高太後重視而權力不顯,但這個隻有核心圈的人才會知道,又豈是梅埛有資格知道的。
而在梅埛看來,一個官員同時擔任樞密副使與翰林學士,則兼具軍事決策中樞與內廷機要雙重職權。
而這種組合罕見但極具威懾力!
一方麵通過樞密院參與國家最高軍事部署,另一方麵通過翰林學士身份直接影響詔令製定與人事安排。
可以說,蘇允的權勢可能已經超越普通宰輔,接近宰相兼樞密使的頂級配置。
在大宋政治傳統裡麵,能夠被這麼授官的人,基本上都是皇帝眼前的大紅人,是皇帝用來執掌朝政的心腹,真正論其權勢,實際排名可進入中樞前三位,僅次於宰相與樞密使!
而且再往深裡想一想,大宋的政治傳統裡有“文武分權”“內外相製”的常規框架。
但蘇允在擔任樞密副使這個軍政要職的時候,還擔任了可以製衡宰執的翰林學士,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蘇允已經突破了“文武分權”“內外相製”的常規框架啊!
當二者職權集中於一人時,其地位可突破宋代,形成類似“副相+軍事副統帥+皇帝機要秘書”的三重權威,實際權勢排名可能超越單獨任職的宰輔,僅次於皇帝與宰相!
嘿嘿,麵對當朝前幾的權勢人物專門派來的手下,梅埛這個有點父蔭的地方文化產業富商,難道膽敢當麵冷言冷語?
自然是不能的。
梅埛請周行己三人坐下,便趕緊寒暄起來,問一下周行己三人在洛陽籌辦學會的事情如何了,需不需要借助梅家的梅林來舉辦活動之類的,有沒有需要刊印的蘇學書籍雲雲。
這些東西原本是周行己前來的幾個目的之一,原本想著可能要威逼利誘一番才能夠達成,沒想到這梅埛竟是這般識趣。
周行己三人忽而恍然大悟:原來自家先生的權勢竟是這般大!
周行己覺得有些慚愧起來。
他一直覺得自己很聰明,但現在悟性還是有些差了,被先生蘇允那平易近人的態度以及年輕的外表所迷惑了,竟是忽略先生那滔天的權勢!
周行己自嘲了一下,然後重新審視起來這番洛陽之行。
之前他的策略是在忽視先生權勢的條件下所做下的,現在搞清楚了先生權勢之後,之前覺得困難、遙不可及的東西,卻是可以嘗試做一做了。
想及至此,周行己道:“梅先生,學生聽說,您有三子,長子梅雲川,次子梅雲河,三子梅雲海,皆是進學的時候,而且儘皆是聰慧過人。
不知道梅先生有沒想過讓他們拜入蘇門之下,說不定可以考得進士出身,再不濟,也能夠謀個官身,你覺得如何?”
梅埛聞言躊躇了一下,道:“這是蘇相的意思,還是您的意思?”
周行己笑道:“這是我的意思,但若是梅先生能夠讓我先生注意到您,大約問題是不大的,您說呢?”
梅埛聽懂了周行己言中之意,所謂注意到他,必是他梅埛給蘇學做了大貢獻,但他之前已經是說可以借出梅林舉辦活動,又說了可以出版蘇學會的書籍,而周行己還來說這樣的話,想來還是不夠的。
梅埛心下有些遲疑,若是能夠讓兒子拜入這蘇允門下,而且還是受重視的話,對梅家來說自然是大大的好事。
梅家雖然占據了洛陽文化產業半壁江山,家中亦是巨富,但這種狀態並不可持久。
現在雖然還算是能夠維持現狀,一是父親留下來的餘蔭,可父親去世至今也許多年了,那點恩澤也早就消耗乾淨了。
二是自己的兄弟在福建為官,雖然官不大,但畢竟是官場中人,彆人想要對梅家下手,聽說自家兄弟乃是官場中人,總是要顧及一下的。
畢竟就算是小官,說不定也有座師故舊之類。
但是,自家的兄弟年紀大了,接下來還是得看兒孫輩的,但兒孫輩看著也沒有什麼出息。
這周行己所說什麼自己三個兒子聰慧過人……嗨,那不過是隨口捧了捧而已,實際上自己三個兒子,除了長子梅雲川還算是有點能耐,其餘兩個,不過是膏粱子弟罷了。
但長子梅雲川也不是什麼科考的人才,跟著那程頤讀書好些年了,試著考了好些次,都沒有什麼成果。
梅埛自己心裡其實也是著急,若是這般下去,梅家下一代若無人當官,那麼這洛陽偌大的基業,又如何能夠保得住!
之前他想著投注程家,希望程學能出頭,帶著梅家繼續站穩洛陽,但程頤被人從汴京趕了回來,這會兒人家蘇學還跑洛陽來了,這意味著人家要對程學趕儘殺絕啊!
梅埛的指節在黃梨木案幾上輕輕叩了兩下,震得青瓷茶盞裡的水紋漾開細碎的金光。
“周兄可知.“
他故意讓茶盞與托盤的碰撞聲蓋過後半句。
待侍女捧著鎏金香爐退出雅室,才壓低聲音:“雲川跟著伊川先生研習《周易》,整日說什麼"格物致知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連婚配之事都耽擱了。“
周行己的指腹沿著汝窯茶盞的冰裂紋摩挲,釉色在他掌中流轉如星河。
他注意到屏風後月白襴衫的衣角閃動,唇角勾起似有似無的笑意:“聽聞伊川先生近日閉門注疏《春秋》,倒把洛陽書肆的雕版師傅都請了去?“
梅埛心頭猛地一跳。
程頤要刊印新注的消息本該三日後才放出,此刻卻像柄利劍懸在他喉頭。
他忽然明白為何今晨管家說西市三家書坊的紙價漲了三成,那些平日溫吞的紙商此刻倒像嗅到血腥的豺狼。
程頤被人從東京京趕回西京,大約自知想要再回東京是很難的,因此打算注疏《春秋》,以重振聲勢。
哦,是了,長子雲川似乎跟他說起過,說蘇學已經對程學形成了一個全麵勝出的趨勢了,程先生若是再不對程學進行改進,恐怕麵對蘇學的進攻,再無力抵抗了。
因此程頤回來之後,埋頭注疏春秋,想要有所突破,然後反擊蘇學。
“梅公的澄心堂紙坊.“周行己慢條斯理地吹開茶沫,“若能將《四書章句集注》以及《四書章句集注名句精選》同時付梓,怕是能解洛陽紙貴之困?“
屏風後突然傳來玉帶鉤墜地的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