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著這才注意到,這些泛黃的宣紙間密密麻麻記著某年某月,某縣某鄉田產易主的記錄,頁邊還批注著“強占民田““虛報災荒“等字樣。
“這是蘇學會從各州縣衙偷抄的田產底檔,“文彥博枯瘦的手指劃過墨跡,“他們按《九章算術》的法子,算出洛陽七成官田實際掌握在八家世族手裡。
前日張氏家主來見我時,馬車都換了沒有族徽的素車——這是怕被暴民盯上啊!“
呂公著心頭一緊,趕緊看了一下高太後,卻見高太後亦是神色有些緊張,但卻沒有怒意。
便想起恐怕高太後身後畢竟也是世家大族,這類似的事情恐怕做得也是不少——大家都是自己人!
他想起月前樞密院轉來的邊報,環慶路有流民衝擊縣衙搶奪糧冊,當時隻當是尋常饑荒,如今想來竟與蘇學會的手段如出一轍。
正要開口,卻見文彥博從袖中抽出一冊《新民論》,書頁間滿是朱筆批注。
“看看這句"天下非君私有,乃萬民共有",還有這句"蔭官之製譬如大樹生蟲,當伐其枝乾以救根本"。“
老臣的聲音發顫,“當年王安石好歹還講個"法先王",這些狂生卻要把孔孟之道都掀翻了!“
呂公著聞言頓時臉色大變,道:“文公,且讓我看看!”
呂公著搶一般將新民論從文彥博手上拿過來,果然"天下非君私有,乃萬民共有",還有"蔭官之製譬如大樹生蟲,當伐其枝乾以救根本"兩句赫然入目!
呂公著神色駭然看向高太後,道:“這是要造反啊!太後!
臣建議,立即查禁蘇學會,將核心骨乾人員下獄審查,撤銷梅林學院,查禁蘇學書籍,徹底消除蘇學流毒的影響,將蘇學門人調離重要崗位,貶謫出京!”
文彥博聞聽呂公著的話,臉上頓時有了喜意。
但反而是一直對蘇允抱有警惕之心的高太後,這會兒卻是有些猶豫,道:“是不是有些反應過度了些,不過是一學會而已,學子們年輕氣盛,一腔熱血為國家,也是情有可原嘛。”
文彥博聞言變色道:“娘娘當真要坐視山河傾覆嗎!“
文彥博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這位八旬老臣須發戟張,渾濁眼底迸出刀鋒般的寒光。
“當年王安石改易祖宗法度,尚知用《三經新義》裹層儒皮;
如今蘇學會宵小竟敢將孟軻"民貴君輕"之說奉為圭臬!
——這是要掘趙宋社稷的根基啊!“
他顫巍巍的指著《格物致知錄》,泛黃紙頁間密密麻麻標注著田畝測算圖示。
“看看這些狂徒教百姓算什麼?算官田與私田的比例,算州縣倉廩的虛實!梅林書院夜盜衙署案牘,與唐末朱溫遣牙兵竊取節度使印信何異?“
見高太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間佛珠,文彥博突然起身,顫顫巍巍跨前兩步,蒼老身軀幾乎撞翻禦前香爐:“仁廟朝貝州王則作亂,臣三日破城;
慶曆八年禁中兵變,臣夤夜鎮守大慶殿——如今這蘇學會比王則狡詐百倍,比夏竦餘黨陰毒千倍!
娘娘若還念著章獻明肅太後垂簾時三司使程琳清查田賦引發的荊湖民變,就該即刻下詔“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文彥博深揖及地時,官帽險些滑落:“臣這把老骨頭葬在禦史台獄車底下無妨。
可大宋九重宮闕要是被"均田""廢蔭"的邪火燒成白地,史筆如鐵,後世隻會記得是娘娘縱容了這群披著儒衫的豺狼!”
高太後被文彥博激烈的態度嚇了一跳,好在有珠簾在前擋住他的神情,讓她可以收拾一下自己的驚慌,她看了一下文彥博呈上的密奏平鋪在案頭。
目光掠過“蘇學會”“均田製”“夜抄田冊”等字眼時,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如今暗湧的局勢與之前王安石變法的躁動何其相似——但這次,激進的火星竟從她親手扶持的舊黨根基下竄起。
她不動聲色地將奏折合上,對階下的呂公著淡淡道:“文潞公既已提醒,晦叔便依製查辦罷。”
呂公著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娘娘果然對文彥博還是那般信任!
高太後臨朝稱製期間,因文彥博的四朝元老身份和穩定朝局的威望,對其極為信任。
所以當文彥博指出蘇學會威脅士大夫階層利益時,高太後迅速采取行動,派宦官竇年安調查梅林書院,並默許自己提出對蘇學會的限製措施。
呂公著頓時有些無可奈何,他全力輔助高太後臨朝三年,但依然比不過高太後對於文彥博的信任。
不過他也知道,高太後這種信任源於文彥博曾與司馬光共同輔政的經曆,以及他在仁宗、英宗朝平定兵變、整頓吏治的功績。
呂公著拱手低頭,道:“是,娘娘。”
見得呂公著領命,高太後舒了一口氣,然後對文彥博道:“文潞公,查抄蘇學會,可能會引起士子暴亂,還得你稍微看顧一些,你德高望重,必可鎮住這些年輕士子。”
文彥博點頭道:“老臣直接去太學坐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