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師閔站在城牆之上,看著遠方。
米脂寨的夯土城牆在暮色中泛著慘白,西夏大軍的狼煙順著無定河朔風卷上城頭。
米脂寨,這座西北的邊陲堡壘,此刻正籠罩在沉重的陰霾之下。
西夏的大軍如洶湧的黑色潮水,越過無定河,將寨子團團圍困,西夏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營帳密密麻麻地鋪展在曠野上,無數的刀槍劍戟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芒。
仿佛一群擇人而噬的凶獸,隨時準備撲向這座搖搖欲墜的寨子。
守將種師閔攥著樞密院撤軍詔書,指節幾乎捏碎泛黃的絹帛——“棄寨南歸“四個朱砂字刺得眼眶生疼。
“將軍!東門糧倉隻剩三日糙米!“
親兵話音未落,甕城下突然爆發出哭喊。
種師閔撲到垛口,看見白發老嫗死死抱住運糧車的轅木,兩個廂軍正用槍杆戳她枯瘦的手背:“朝廷都不要這鬼地方了,還守什麼守!“
短短一句話,卻如同一把重錘,砸在種師閔的心頭。
寨中早已糧秣匱乏,士兵們饑腸轆轆,百姓們也在饑餓與恐懼中煎熬。
但作為軍人,他深知米脂寨的戰略意義,一旦放棄,這片祖輩生活的土地,就再難收複。
百姓們更是故土難離,他們的根在這裡,他們的家在這裡,讓他們舍棄一切遠走他鄉,談何容易。
城樓的火把忽然晃了晃。
青衫文士從陰影中走出,袖口沾著翻越城牆時蹭上的汙泥。
種師閔身邊親衛紛紛抽刀攔住青衫文士,種師閔看向文士,道:“爾是何人?”
青衫文士輕輕笑了笑,道:“蘇學會楊時,見過種將軍。”
此言一出,種師閔的瞳孔頓時緊縮。
他可不是什麼一般的守將,他可是姓種,西北的種,雖然在家族之中他並不受重視,但消息亦是靈通,蘇學會……那可是反賊啊!
“你……來做什麼?”種師閔遲疑了一下道。
楊時神色頓時沉重了起來,懇切道:“種將軍,米脂寨是西北的門戶,一旦落入西夏人之手,西北危矣!
我們應奮起反抗,守護這片土地,守護西北的安寧!”
種師閔的玄鐵甲撞在箭垛上鏗然作響。
作為種家子,他怎麼會意識不到米脂寨的重要性。
米脂寨位於宋夏邊境的橫山防線核心地帶,是北宋抵禦西夏南下的關鍵屏障。
其地扼守無定河穀,西夏鐵騎一旦突破此處,可直逼綏德、延安,威脅關中腹地。
不僅如此,這脂寨乃是神宗時期「五路伐夏」的重要戰果,凝結著種叔父、蘇允等將領的血戰功勳。
朝廷若棄守,等同於否定元豐開邊的軍事成果,極大挫傷西北軍民士氣!
種師閔眉頭緊鎖,陷入了艱難的抉擇。
一邊是朝廷的詔書,若違抗,便會被視為叛賊,家族蒙羞,自己也將背負千古罵名;
另一邊是米脂寨的百姓,是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若是放棄,他將成為民族的罪人。
牆頭上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種師閔的手背在背後緊緊攥著,因為過於用力,而讓指節泛白。
楊時忽而歎了一聲道:“蘇先生讓在下問種將軍,是否還記得【華夏的疆界不在輿圖上,在百姓腳踩的熱土裡】那句話?”
種師閔有些恍惚,那是元豐五年冬夜,蘇允帶他頂著暴雪奇襲銀州城。
那個總愛釣魚的經略使指著冰封的黃河說:“華夏的疆界不在輿圖上,在百姓腳踩的熱土裡。“
沒錯,種師閔當時亦是其中一名小將,但他不算是靜塞軍人。
種師閔感覺口乾舌燥,道:“蘇經略……還記得在下麼?”
楊時微微一笑道:“蘇先生道,種家年輕人之中,師閔之才,不遜於師道師中矣。”
聽到那個令人欽佩的人如此評價,在家族之中備受冷落的種師閔頓時覺得眼眶之中有些溫熱,聲音有些哽咽了起來,道:“經略他老人家……還好麼?”
楊時點頭道:“蘇先生很好,隻是不願意與朝中蟲豸共立於朝堂之上,因此來西北守護邊疆了。
種將軍,你是將門子,要違背朝廷命令抵抗西夏人,這對你的確是難以抉擇之事。
但今日放棄米脂寨,若是以後有史書記下這一筆,屆時……”
下麵的話楊時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這句話卻是像一柄重錘抨擊在種師閔的胸膛之上。
若有青史記載,那他種師閔將遺臭萬年啊!
突然南門傳來金鐵交鳴。
靜塞軍舊部都頭趙破虜一刀劈斷吊橋鐵索,五百重甲步卒列陣城頭,鐵盾映著烽火連成赤色長城。
趙破虜回頭看向種師閔,大聲吼道:“當年蘇經略帶我們飲馬無定河時,可沒教過背對黨項人逃命!“
他的吼聲震落牆頭積霜。
此時樓下喧鬨聲震天。
種師閔猛然轉身,望樓下的場景讓他瞳孔驟縮——數千百姓舉著釘耙、柴刀湧向馬道。
最前麵的瞎眼老石匠正在孫兒攙扶下捶打胸脯:“我這把老骨頭能換三個西夏狗的命!“
人群裡突然豎起褪色的“靜塞“戰旗,殘破的“蘇“字在火光中宛若浴火鳳凰。
種師閔頓時感覺胸口、喉嚨都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軍中的靜塞軍舊部開始行動了。
這些經曆過無數戰火洗禮的老兵,深知米脂寨的重要性。
他們在軍中奔走相告,向士兵們訴說著守護家園的意義。
軍營之中,都頭馬老六都頭一腳踩在糧車軲轆上,嘴裡叼著半截麥稈,皮甲歪歪斜斜掛著。
“弟兄們瞅瞅這破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