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深知民情,劉備深知軍情。
不論是民情還是軍情,走漢中北伐都比走襄陽難十倍不止。
昔日漢中之戰,打得劉備幾乎要“男子當戰,女子當運”,曹操卻順利完成了徙民計劃。
看似贏了,實則雙輸。
劉備輸了人,曹操輸了地。
漢中之戰都打得如此艱難,再想從漢中出秦川,其後勤壓力會有多大,不論是諸葛亮還是劉備都不敢小覷。
以及極為關鍵的:時間。
恢複漢中生氣少說得十年。
哪怕走漢中順利的奪下隴西,平戎治民積糧養馬練兵又得十年。
再從隴西一路破長安、破潼關、破函穀關、最後打到洛陽,這其中的時間更不知要多少。
用二十餘年的時間去跟曹魏拚治民積糧養馬練兵,隻會讓雙方的差距越來越大。
這還是考慮曹魏一直被動防守且無天災疫病的情況。
然而。
曹魏是不可能一直被動防守的,天災疫病更是難以預料。
如今孫權已殘,曹魏的軍事重心已經偏移到了劉備一方。
荊州方麵不僅要提防孫權再謀荊州,還要獨自麵臨曹魏在漢水以北的重兵。
《隆中對》最重要的一條“東結孫權”,以當前的形勢來看,幾乎可以說是名存實亡了。
劉備勢弱的時候,孫權都想著偷荊州打壓劉備。
劉備勢強的時候,孫權更不可能對劉備有真心。
任何的戰略,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就如赤壁之戰後,龐統認為“荊州荒蕪殘敗,人物流失殆儘,東有孫權,北有曹操,待在荊州難有發展,而益州戶口百萬,土地肥沃,物產豐饒,奪取益州可成大業。”
奪西川後,法正認為“曹操一舉而降張魯定漢中,卻不趁勢圖巴蜀,反而隻留夏侯淵、張郃屯守,不是曹操不懂戰略而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有內憂讓曹操不得不回”,故提議“舉眾討伐漢中,上可得長安,中可蠶食雍、涼,下可固守為長久之計。”
諸葛亮的隆中對沒問題,龐統的戰略也沒問題,法正的戰略也沒問題。
都是根據劉備不同時期麵臨的形勢提出的合乎時宜的戰略。
前者讓劉備有了立足之地,後兩者讓劉備得了益州。
而當下。
劉封“征調西川之兵入荊州,集中優勢兵力先取襄陽和樊城,然後屯田於漢水,積糧六七載以待天時。”,亦是對當前麵臨的形勢提出的合乎時宜的戰略。
劉備心中頓生欣慰和歡喜。
當初收劉封為養子時,除了無子外,最重要的是看重劉封的武勇和德行。
雖說入川後幾年,劉封的性格逐漸變得驕矜剛猛,但劉備不認為這是壞事。
有本事的人才有資格驕矜剛猛!
隻要器量和心性能跟得上,就能夠獨當一麵。
後來。
劉封入上庸、保荊州,讓劉備看到了劉封的寬宏器量和堅韌心性。
再後來。
劉封擔任新城太守,從一個不會治理地方的武夫,逐漸變得知人善用、尊賢重士、親政愛民。
劉備心中的成就感與日俱增!
不論是讓糜竺去新城幫劉封,還是讓董恢去新城鑄直百五銖,都是劉備想讓劉封能繼續成長。
而今日。
劉封再次讓劉備感受到了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戰略!
劉封,會根據當前形勢製定合乎時宜的戰略了!
根據當前形勢製定合乎時宜的戰略,是成為一個大將最重要的能力。
不會因時製宜製定戰略的,能當勇將當智將當仁將當悍將,當不了大將!
當劉備發現,劉封的成長越來越符合心中期望時,那種養成的成就感,外人是很難理解的。
估計也隻有培養了霍去病的漢武帝劉徹,能與劉備感同身受。
“軍師,吾兒所言,可否稱得上奇略?”
劉備左手撫摸短髯,臉上洋溢著笑容,那想大笑又強忍著的嘴角已經快要壓不住了。
若不是要維持形象,劉備真想站在最高處,對著整個江陵城高呼大笑:曹丕無勇,曹彰無謀,孫權無膽,唯有吾兒劉封,文武兼備,膽略過人。有子如此,何其幸哉!
諸葛亮心中亦有驚喜。
劉封所言奇略的利弊,諸葛亮都不用多想就能看得透徹。
諸葛亮驚的是:劉封在短短數年間就成長到了如此高度。
喜的是:劉封知恩義懂進退一心隻為劉備的大業。
有關於劉封對父子兄弟之誼的觀點,也或多或少的傳入了諸葛亮的耳中。
當初立劉禪為世子的時候,諸葛亮是沒參與討論的。
劉備為什麼收劉封為養子,諸葛亮也心知肚明。
十餘年間,劉封一直都是被劉備當成繼承人來培養的。
剛稱王就取締劉封繼承人身份,是很不合時宜的。
然而劉備要安人心,又不得不在稱王的時候立劉禪為世子。
不立劉禪,眾人就得猜測劉備是不是要立劉封。
隻要猜測有了,那麼眾人為了各自的利益就必然會兩極分化,或支持劉禪,或支持劉封,甚至於支持劉永和劉理也有可能。
畢竟。
劉備是沒有嫡生子的。
劉封是養子,劉禪是庶子,劉永和劉理同樣是庶子,本質上四人都是有繼嗣權的。
要立誰為世子,根本在於利益的權衡。
然而不論是立劉封還是立劉禪,都會令人寒心。
立劉封,關羽等人肯定是不樂意的,親兒子不立,憑什麼?
立劉禪,劉封和支持劉封的心態就崩了,早知道不來益州了,打生打死的什麼都得不到。
而如今。
劉封非但沒有心態崩,反而主動的維護劉備的決定,更是不許有任何人離間父子兄弟間的情誼。
若說劉封對世子位沒有一丁點的想法,諸葛亮是不信的。
然而。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能控製內心的欲望,而不會如野獸一般憑本能行事。
控製得越好,就越有人性。
凡古之賢人,無一不是能控製好欲望的人。
人越賢,就越會受人尊敬。
劉備如此。
如今的劉封,亦是如此。
“封公子所言,可稱奇略,大王今後要北伐,亦可以封公子所獻奇略為基。”諸葛亮先是肯定了劉封的奇略價值,隨即話鋒一轉:
“然而,大王不回成都,西川兵又如何能征調入荊州?留誰守成都,留誰守閬中,留誰守南中,漢中如何策應,等等諸事,都得大王回成都後才能決定。
大王回成都越早,征調西川兵入荊州的時間就越快,大王也能早日返回荊州,倘若曹丕在今年就篡漢自立,大王僅以荊州之兵又如何能攻克襄樊?
眾臣入荊州,往返不易,要商議大事也會延時費日,還請大王明鑒。”
劉備瞪大了眼睛。
劉封默默的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給了劉備一個無奈的眼神。
父王,我儘力了!
軍師慧眼如炬,辯才無雙,我論不過他!
良久。
劉備歎氣:“罷了。孤就先回成都一趟。”
諸葛亮的嘴角浮起笑意,借著行禮的時候又巧妙的掩飾住:“大王英明!亮就不打擾大王父子敘舊了。”
看著諸葛亮離去時那瀟灑輕快的步伐,劉備頓時愁容滿麵。
又見劉封倒退而走,劉備的愁容變成了慍怒:“吾兒,你想去何處?”
劉封訕訕一笑:“孩兒來時,偶遇一酒坊,酒香四溢,定有美酒。父王可在此稍待,容孩兒去取。”
劉備瞪眼輕斥:“編借口也編個像樣的,府中自有美酒,何須你再去酒坊取?”
劉封不假思索:“孩兒親自去取,方顯孝義。”
“行了,近前說話!”劉備打斷了劉封尋借口離開的想法,讓劉封近前坐下:“你也多年沒回成都了,可與孤同回。”
劉封身子微微一抖,正身肅容:“父王,新城郡與南鄉郡接壤。南鄉太守夏侯尚,智略不凡,若聞我不在,定會舉兵進犯。新城要地,不可大意。”
回成都?
劉封可不想回去!
當初在漢中時,劉備麾下眾臣為爭立誰為世子,爭得麵紅耳赤,更有不少人對劉封惡意中傷。
如今劉封在荊州待得好好的,聲望僅次於劉備和關羽,走哪都有人崇拜和歡呼。
何必再回成都受氣?
這就跟後世很多在老家被親戚鄙視,出去發達後就很抗拒回老家一般。
什麼?
回去打臉?
他們配嗎?
能配幾把鑰匙?
因此。
當劉備提出讓劉封同回成都時,劉封立馬就想好了借口。
劉備眼光何其的毒辣。
劉封一開口,劉備就看破了劉封的心思。
劉備也不點破,順著劉封的話道:“孤會讓坦之去房陵暫時替你,你未經營新城郡時,坦之都能擊退夏侯尚;如今新城郡被你經營得如鐵通一般,有坦之守新城,萬無一失。”
劉封正色道:“君侯有意讓坦之兄娶趙將軍的女兒,父王你不能耽誤坦之兄的人生大事,坦之兄都四十了至今無後。”
劉備也正色道:“孤也是這般想的。孤與雲長,情若兄弟,你與坦之,也應當有兄弟之誼。雲長要鎮荊州不能脫身,孤又不好強迫子龍嫁女,正好你可替坦之入川說媒。”
劉封愕然。
我這是自己將自己給繞進去了?
我去給坦之兄說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