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圖小聲地將袁紹密召醫者入帳的事,跟許攸說了。
許攸又驚又怪,四下環顧一眼,乃俯身在郭圖耳邊,低聲問:
“兄何以知?”
“……此乃袁公近侍所言,不會有假。”
郭圖話說的隱晦。
既然是袁公近侍說的,那應該就是真的,至於這近侍為什麼會將這事兒告訴郭圖。
許攸也不是傻子,這種問題不會問。
“……莫非袁公他?”
許攸心中揚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雖然袁紹玩的是搞製衡那一套,但河北派總體上是要比河南派更強勢的。
畢竟河北派有著本土優勢。
雖然兩派還要細分,廣平派的沮授就跟魏郡派的審配很不對付。
而許攸是南陽人,郭圖是潁川人,雖然都屬於河南派,但兩人感情其實並沒有多深厚。
許攸也不知郭圖為什麼要將這種大事告訴自己。
相反,他甚至有些後悔聽到這個消息了。
作為政治人物,有些事最好就是不要知道的好。
否則,將來做事反而容易受到掣肘。
“郭兄此言何謂,許攸駑鈍,不明其狀。”
許攸佯裝驚訝,對郭圖的話小心提防。
“……無他,隻是想著袁公為天下之事操勞,可能身體憔悴。”
“我等為人臣子,若不關心主公,便是不忠。”
郭圖說話也滴水不漏,不給許攸鑽空子的機會。
但許攸卻知道郭圖這話是在給自己下套。
身為臣子,知道主公身體不好卻不關心,那的確可以給你扣一個不忠的帽子。
可問題是,這次的情況比之尋常不同。
袁紹已經年過五旬了,身體明顯出了狀況,但他卻故意隱瞞病情,不讓手下人知道。
許攸此時敢去問,那不是找死嗎?
站在袁紹的視角來看,他很明顯是清楚,自己一旦死了,偌大的袁氏集團立馬就要崩壞。
河南、河北兩派之爭,愈演愈烈。
袁紹也僅僅隻能夠是憑借自己的威望,勉強將兩派給鎮住。
可自己若是死了,不論是袁熙、袁譚還是袁尚,都鎮不住手下人。
所以袁紹才這麼著急南下,迫切希望統一。
隻要終結這個亂世,那袁紹的威望將會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到那時候,
袁紹再想清理兩派,可謂是手拿把掐,覆手之功耳。
對於袁紹來說,或者對袁氏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什麼?
當然是繼承人!
袁紹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個能夠平穩接過他政權的繼承人。
從袁紹私心來說,他是更傾向於幼子袁尚的。
袁尚雖然不是嫡長子。
但他長得美,隨自己,旁人一看就知道是親生的。
而且袁尚度數弘廣,綽然有餘,非常得人心。
僅憑這一點,袁尚就已經是諸子之中最有人主相的了。
但在這個時代廢長立幼,是要頂著很大的輿論壓力的。
即使是袁紹,也不敢明確表態,自己要立袁尚為繼承人。
隻能是通過分封製的方式,將袁尚留在冀州,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但未曾想到的是,正因為袁紹搞這麼一出分封製,使得大家都確定袁紹要立袁尚為繼承人了。
於是以郭圖、辛評為首的河南派,紛紛開始擁立長子袁譚。
而擁護幼子袁尚的河北派當然不肯相讓。
所以,當人們問袁紹內部競爭什麼時候最激烈時。
那就是當袁紹搞分封製時最激烈。
道理也很簡單,誰將來繼承大位,自己便能得到更多的好處,分到更大的蛋糕。
對這些士人來說,這天底下還有什麼是能比從龍之功更大的功勞呢?
所以大家寧願不斷內耗、內鬥,消耗袁家實力,也不會在乎外在勢力的威脅正在不斷擴大。
袁紹看在眼裡,嘴上雖不言,但心裡卻知道這個問題非常嚴重。
考慮到自己沒有曹操那種宗室將領當心腹,袁紹就隻能是自己來了。
他想著隻要自己憑借統一天下的威望,便能夠壓服袁氏內部所有不服的派係。
以此來為袁尚未來鋪平道路。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袁紹顯然低估了曹操、劉備的實力。
一經南下,便遭到了河南的激烈抵抗。
戰爭開始,進展的非常不順利。
以至於今日袁紹不得不親征,才堪堪打出一場自開戰以來的首次大勝。
饒是如此,距離打敗曹劉依舊差得甚遠。
袁紹迫切希望統一,但精力卻已經不支持他再像從前那樣,躬身親為了。
郭圖買通了袁紹身邊的近侍,知道袁紹最近頻繁用藥。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信號,出於為自己的未來著想,郭圖不能不提前做好準備。
“……哈哈。”
許攸仰頭大笑,繼續裝傻,“人食五穀,豈能無病?”
“想來主公隻是許久不能南下,水土不服,故偶感小疾。”
“若我等連這種小事,都要去叨擾,未免顯得過於諂媚。”
郭圖一怔,麵色有些難看。
許攸話裡有話,提到諂媚時,刻意將目光投向郭圖。
而河北諸臣中,郭圖尤以諂媚而名聲廣播。
哼~
郭圖麵色不豫,“圖此來,乃是有一場富貴,想與許兄共享。”
“既然許兄不領情,那便容我告辭。”
話落,甩袖便走。
許攸猶豫了一下,到底是饞他口中所言的“富貴”,沒忍住,箭步追上去。
“郭兄慢行,慢行!”
許攸拉住郭圖的衣袂,嘿嘿一笑,“適才相戲耳,郭兄何必當真?”
郭圖卻挑眉正色說道:
“此事關係重大,何乾戲言?”
許攸強忍怒意,看在“富貴”的麵子上,再次賠禮,請教他到底是什麼事。
郭圖乃將許攸請入自己的營帳,將下人儘數屏退,這才神秘兮兮地說道:
“許兄可還記得,弟適才在帳外所言之事?”
“……嗯嗯。”
許攸連連點頭,“知此事,又如何?”
郭圖小聲道:
“袁公此前先除沮授監軍之職,後又將田豐收押入牢。”
“此兩刀皆是砍在河北人身上。”
河南派長期受河北派壓製,如今袁紹連砍河北兩刀,無疑是抬了河南派一手。
當然了,這也不是袁紹第一次對河北人用刀了。
早在袁紹初至冀州時,就對本地豪族,“割剝富室,收考責錢。”
豪族被袁紹經濟和肉體雙重剝削。
過後,袁紹又怕把河北豪族削得太狠,轉頭就給了一個大甜棗。
比如,委任審配為治中彆駕,並總幕府。
又令沮授監管三軍,監護諸將。
這種過分端水的行為,確實使得兩派誰也壓不倒誰,隻能擁護袁紹打壓另一派。
但袁紹卻也沒能夠培養起自己的核心派係來,因為兩邊他都得罪慘了。
現在郭圖已經得了沮授的部曲,但他是指揮不動的。
河北派目前處在前所未有的弱勢期,郭圖想借著這個機會將之徹底打倒。
而河北派卻還有翻身的機會,這個機會就是袁尚。
擁立袁尚的人很多,兼之袁紹又對其寵愛有加。
一旦袁紹身體出了問題,河北派扶袁尚上位,那河南派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所以郭兄是希望探明袁公的身體狀況?”
許攸這下也聽明白了,感情郭圖這是想拉自己一同下水,參與到奪嫡之爭中去。
彆看許攸是河南人,但他其實鮮少參與袁氏內部的派係鬥爭。
因為許攸是袁紹的發小,兩人的關係更是號為“奔走之友。”
靠著這層關係,許攸當然不需要去爭權奪利。
但郭圖的一席話卻點醒了他,袁紹要是死了,他還能倚仗於誰呢?
尤其袁紹身體可能真的出了問題,如不早做打算,必然落於人後。
“許兄想明白了,與我等一道擁立大公子。”
“日後大公子若能承繼袁公之基業,你我皆有從龍之功。”
“榮妻蔭子,光耀門楣不在話下。”
士人圈子也有自己的鄙視鏈,許攸這個南陽人肯定是不會被河北人接受的。
所以擺在許攸麵前就隻有兩個選項。
要麼跟郭圖、辛評他們全力擁戴大公子袁譚,成了大家一起享富貴。
要麼你就全程看戲,但將來袁譚上位了,跟你不會對你這個當初袖手旁觀的人有好感。
若是袁尚上位,那人家也不會用你這個河南人。
可以說,雖看似是兩個選項,但許攸卻沒得選。
啐!
許攸一咬牙,隻猶豫了片刻,便做出決定。
“……罷,願從君言!”
郭圖見許攸同意上船,頓時大喜,即邀辛評過來共同議事。
“今沮授罷權,田豐下獄,正是我等上位之時。”
“隻是袁公身體似出了狀況,恐不利於我等接下來的行事。”
郭圖將目前的狀況,分析給許攸、辛評兩人聽。
言訖,郭圖又看向這個新加入的成員,道:
“許兄一向足智多謀,又與袁公關係密切。”
“今欲使許兄前去探望袁公,觀其身體如何。”
“不知許兄願往否?”
郭圖立馬顯露自己招許攸進來的真實目的。
許攸也不計較,既然上了船,就沒有退路了。
一捋頷下胡須,認真分析道:
“袁公今日勝了一場,不著急消化戰果,仍舊令淳於瓊乘勝追之。”
“如此迫切,想來袁公身子確實大不如前。”
辛評則道:
“隻憑我等在此分析,並無用處。”
“還須許兄親自走一趟,探明情況,我等才好提前做準備。”
許攸點了點頭,同意了兩人的請求。
既然進來了,就先獻一份投名狀罷!
“我以獻策為由,謁見袁公。”
“若袁公親征,便證明其身體無恙,若另使人前往,則證明其身體有恙。”
“如此便能探明袁公身體狀況。”
微微一頓,又補充道,“此外,袁公若是用我之謀,也是變相打擊河北士人。”
“……此為一石二鳥,一舉兩得計也。”
郭圖、辛評聞言大喜,即讓許攸快去快回。
許攸遂趁夜去見袁紹,待下人通稟過後,方一入帳。
人報前去追擊曹劉聯軍的淳於瓊已經回來了。
“戰況如何?”
袁紹急忙問。
“……淳於將軍不慎中了埋伏,被打得大敗,狼狽而回。”
果不出眾人所料,曹劉早有準備,淳於瓊此去追擊並未討得半點便宜。
“唉!”
袁紹歎口氣,頹然坐在榻上。
這個結果,其實他心中早有預料。
隻是之前一直在自己騙自己,覺得淳於瓊此戰能贏罷了。
許攸見此,乃躬身上前,一邊為袁紹倒水,一邊小心翼翼地說道:
“主公不必著急,今我大軍足有十萬之眾,曹劉之輩不過負隅頑抗耳。”
“主公收納河南之土,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許攸知道袁紹的脾氣,耳根子軟,先說兩句好話把他哄高興了,才敢進言獻策。
袁紹喝了一杯水,緩緩道:
“子遠這麼晚了不去睡覺,找孤何事?”
許攸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溫聲道:
“今主公親臨戰場,打得曹劉聯軍丟盔棄甲,倉皇逃竄,大振我河北軍威。”
“……誒,隻是曹操、劉備也由此潛身於寨內,不敢出戰了。”
“曹劉備戰了數年時間,工事建築,檑木滾石,一應俱全。”
“愚以為,我軍欲取勝,不可急於一二日之功。”
許攸循循善誘,慢慢開導袁紹。
淳於瓊今晚的戰敗,也讓袁紹知道曹劉已經做好了準備,短時間內他就是不可能拿下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