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一日,丸子欣喜地告訴我她有了身孕,這可真是個好消息。我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身邊的親人、朋友,大家都替我們高興,甚至還為了這個日子的到來,還特彆辦了一次家庭歡聚會。這也是我們自成親之後,感覺最接近小生命到來的一回,早先在莞城時,沒有經驗,也沒有身邊人的提點,這回該有的都有了,除了姆媽外,東嬸和東嫂都可以給丸子一些意見,大家對丸子都是小心嗬護、關心備至。我們國家有養胎一說,和那國並沒有這樣的說法,再說丸子尚算年輕,身體也好,就沒有阻攔她繼續上工的事。再說在班上,也是丸子身心愉悅之時,按說也是有利於養胎的,多動一動對身體也好,隻一再的叮囑小心、小心、再小心。另外讓姆媽時常陪在她身邊,不管她是上工還是在行走在路上,總得有人陪著她,不讓她一個人。丸子初時提了些抗議,隻是盼子心切,也知曉大家的一片心意,她自己慢慢說服了自己,也就默認了這情況,再說姆媽在她身邊,她自己感覺也踏實不少。我得空的時候,經常去醫院看她,休息日時,我們也經常帶著家人一起到河邊、海邊去遊玩。這等待、期盼的日子是幸福的,每個人都是從內心深處感到喜悅。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切好像都順順利利的,終於快要到了丸子生產的那一天。由於預產期已經確定下來,丸子後麵這一個多月就沒有再去上工,也願意停下手裡的事情,安心養胎,我也是四門不出陪著她。在當初和嶽父談完,那父子離開了餘斛後,我就靜心的準備把這十多年的積累給寫下來,多也是在家除了教教學生,陪陪丸子,和家人說說話,與朋友敘敘情外,就在家埋頭寫作。咳,卻不曾想,那樣的行動是好的,出發點卻是選錯了,不過對後來而言,都是很好的積累。我動筆做了一些比較功利的積累,就是結合葛峰和這學生,我的一些所思所想,以及對這世道、對人、對事的判斷和做事的方法起始,但是邏輯上和體係結構上有些零散,考慮的也不夠全麵。我也是這些年潛心弄這些東西的時候,重新整理了一遍,去掉當時的那些浮躁心,分了幾個方麵又述及了一遍。當然,那些不涉及很具體的東西,代替不了具體的各類知識,但可以讓人少走一些彎路。”
“大約五、六提前了天的時間,我們就把丸子送去了她上工的醫院,現在的衛生常識比較起來,在醫院才是令人安心的,接生婆這些隻是無奈時的選擇,現在有著這便利,於是就早些到醫院去了。終於到了孩子要降生的時候,最終還是發生了意外。咳!這也是命。”一聲長長的歎息,包含著太多的無奈。隻亨書勤無才判彆那聲歎息中所包含的無奈韻味。
“孩子無論使用什麼方法,終是無法平安降生,丸子掙紮著耗儘了身體裡的每一分力氣,然生產中丸子又出現了血崩……到最後丸子也未能下了手術床,竟是和我訣彆而去,其時孩子也早已胎死腹中,這一日同樣也是我母親的忌日……”說完,葛自澹強忍著心內的悲傷,濕潤的雙眼淚如雨下,隻夜已深,油燈之下,亨書勤也隻見得點點的熒光,最是悲傷時。
亨書勤無法安慰自己的學長,他能體會到學長心中那份深藏的悲哀,在這世上,自此之後,再無牽掛至深之人,生離尚有再見日,死彆卻是永恒。在最最悲傷的時候,言語都是無力的,或許唯有陪伴才是最好的安慰。
一直沉默了半晌,葛自澹方才說道:“賢弟,估計天就要亮了,不知不覺的,這一夜就過去了,我們就這麼著稍眯一會兒吧,上午還能再說會兒話。”
亨書勤答道:“好。”
然後二人就都未再說話,隻輾轉的二人都感覺到彼此都是難以入眠,情緒良久消退,二人才都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亮,天氣晴好,除了師兄弟二人外,其他人卻都起了身。亨亞日獨自一人來到太白頂處的亭中,坐在石墩上,舒展好身體,平心靜氣,迎著那初生的朝陽,靜靜的觀看,從火紅到金黃再最後到耀眼明亮的一團懸掛在空中,不可直視。山巔清晨稍顯濕潤的空氣裡,微寒的朝氣一掃而去,斜照在身上的陽光溫暖、和煦,卻又有一絲絲的熾烈。其時正在四月初,尚未到炎炎夏日,隻有怡人感,難尋焦躁處,這山巔,想必也是夏日避暑的好去處。有時,亨亞日尚小的心內也會想,或許就這樣一輩子也是不錯的,不與人爭,不與天鬥,親近自然,無欲無求,或這裡真是每個人心內的桃源聖地。不再迎著光看,亨亞日就坐在亭子裡,想著心事。前途未卜,對將要去何處,心裡既有茫然又有期待,一時竟是想得癡了。
“想什麼呢,都到你身邊了,還不知曉。”亨亞日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給驚醒,卻見是東伯也到亭子裡來了。亨亞日趕緊起身,給東伯讓了座後,自己方才又坐下。原來是東伯遍尋不見亨亞日,一問之下才知他是到了這亭子來了,自己也跟了過來。亨亞日給東伯道了歉,隻說自己在想以後的日子呢,卻還沒有理出什麼頭緒來。
東伯接口說道:“小家夥就是心思多,你現在應該是聽安排的時候,哪裡還能自己拿主意啊。不過自己多想想也是好的,要是個應聲蟲,唯唯諾諾的,估計也會是個沒出息的家夥,少爺也未必看的上。”說完自己先笑了。
亨亞日聽得一愣,旋即說道:“多謝東伯指點,小子多半也是,不過是些胡思亂想罷了。”
東伯說道:“我看你這想事的樣子和少爺小時的模樣很像,隻是少爺當時要更小一些,許多事都要自己拿主意才好。你這好在有人一直幫你,你父親教的也很好,家裡也和睦,你還能自己主動去想事,這樣你將來的路也能走得順暢的多。不像少爺,一輩子坎坷,遇人遇事不說相助,不從中作梗就算好的了,幸耐得少爺自己夠勤力,才能闖出一片天來,隻可惜啊,諸事都有不諧的時候,咳。”說完還一歎。
亨亞日心道:天不助人人自助,隻是人力有時而窮,或隻得聚眾才能一定程度上彌補遺憾吧,畢竟一人智短。
亨亞日一時也不好接話,就沒有開口。東伯卻一拍腦袋,說道:“看我這老糊塗,本來是叫你回去早餐的,誰承想,這一下觸景生情的。少爺卻也是愛在這亭子裡看這日出日落,彩霞漫天的,也幸好住的近。走,回吧。”
二人回了三省觀,見除了那對師兄弟外,餘者都在,東伯說道:“我起時,聽到他倆還在說話,估計他們昨晚是聊了一宿,就讓他們休息吧,我們先用餐。”眾人就沒再講究那許多,就一起用起餐來。
一時餐罷,東伯對大家說道:“少爺他們要是起了,不曉得是不是有什麼吩咐沒有,都彆走遠了,就在院裡隨便走走,說說話也好,眼下也沒什麼好做的。”眾人都點頭回應。
終於,書房裡有響動傳出,卻是葛自澹、亨書勤睡眼蒙蒙從屋裡出來,亨亞日打開懷表,看看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多的樣子了。洗漱完,簡單用過早餐,葛自澹把眾人都招到正堂,對大家說道:“我們這聊的時間有點長,估摸著還要半天的樣子就差不多了,你們也各忙各的去吧,不用在意我們。”說完,看了看亨書勤,隻見亨書勤也對這大家點了點頭。
二人又起身,一起去了書房說話。書房裡,葛自澹苦笑一下,對亨書勤說道:“賢弟,卻是讓你見笑了。一直賣著官子,不介紹丸子與你認識,卻是丸子與我等已經天人兩隔了。明天我們再一起去道個彆,之後就一起下山去吧。”亨書勤點點頭,也不多言。
葛自澹接著說道:“丸子歿後,我是很受衝擊的,所有的心思都沒有了,隻想把丸子帶回到母親身邊,讓我在這世上最親之人彼此相伴。雖然在餘斛好些事情未了,但天氣會慢慢變得熱起來,又焦急處理丸子的後事,我和明宇、姆媽就當先帶著丸子一路日夜兼程的趕回了這太白峰三省觀。一直將丸子身後事處理妥當,我仍然沒有醒轉過來,整日了渾渾噩噩的。好在明宇一直陪著我,東哥他們過了些天也趕了回來,餘斛隻餘東伯一人在看顧。在山上一直待到丸子百日後,我方才慢慢醒轉,日子卻是還要繼續的,想想丸子已離我而去,我這又要拋開這思念去做那些碌碌之事,心下還是仍不住悲涼。隻是一家之主,好多事也是不由人,想到這一大家子都到了太白頂,而東伯一人在餘斛也不是辦法,再說還有姆媽,餘斛的事也要給人些交代。和眾人商議,待到丸子七七滿了,我再帶著明宇和姆媽返回餘斛,姆媽終歸是要送她回和那的。她也儘心了,她的到來給丸子也帶來了很多的慰藉和舒適,又陪著丸子渡過了一段艱難的時間,對她,我心內是充滿了感激的。當時想著,隻要把餘斛剩下的事情手腳都處理妥當後,就接上東伯回山定居,輕易就不想再下山了。”
“回到餘斛之後,先還是見到了楊彥之,委托他把房產這些給處理了,又和他商量了那學生的後麵教學之事。接著又去了櫻桃光智家,拜訪了一回這位大舅哥,把丸子身後事的處理情況告於他知,另外也是要把姆媽托付給他,又言明了今後可能的去向。斯人已逝,己身獨存,連接和維係我們之間的紐帶自然就不複存在了,隻是情感的維係顯然超出了物質的存在,不管丸子在還是不在,丸子的一些責任我也不會推脫。和當初一樣,有些事我也是可以儘心竭力的去辦,但是有些不行。隻我們原本私下交往的並不多,沒有太多的共同語言,所以乾巴巴的幾句話交代完,就再沒有更多的言語可說,所以把事情辦妥以後,我就離開了。這些是最主要的,那些結識友人也都有分彆見了見,互訴了友情,又講告彆的話,就回了家,開始回鄉準備。那學生聞聽我回餘斛之事,他自家也親到家中,言及日後之事時,他言道他家希望他繼續留在餘斛,不日可往和那國留學,其時家裡亦有準備,隻他自己希望繼續留在我身邊。想來他們知道了我這邊的變故之後,做了些籌謀,這也無可厚非,於是我隻好對他說,我們師生該當緣儘如此,勉勵他發揮自己的優勢,揚長避短,大有可為,亦希望他日後有所成時,勿忘根本。當時不曉得他聽明白沒有,隻也顧不上那麼許多,也不知現在如何,多半還是明白不了的吧。就不曉得這中間是他自己的選擇,還是家中人替他做的選擇,隻是無論誰選,隻要走上那條路,都是他自己的選擇。事情很快處理好,隻是房子一時間也不好出手,委托楊彥之幫著繼續處理後續的事情,我們就回太白峰了。看看到現在,又是一個五六年過去了,隻人生能得幾個五六年?”
葛自澹感慨了下,接著又說道:“回山之後,我把前前後後所有的事都整個通盤想了一遍。前事已不可追,隻是我今後何時、何地、做什麼、怎麼做,又為什麼做,就這麼一直想啊想的,慢慢才有了些思路。也是在丸子一周年後,告慰彼此,留一些念想於這世上,我就在這山上閉門不出,開始動筆重修。這些年也算筆耕不輟,一直到前些天才算基本完成。當然了,中間也是有好些事看不透,就像說人一直推著這個社會向前走,到底會走向何方?又是為了什麼而做,這個前行的動力在哪裡,然後最終又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人們又是否能承受得了等等的吧。說得很抽象,這些問題也是要靜下心慢慢地去想才好,隻是一個人空想,最終也不見得想得明白。這不像做一件事,隻選對自己有利的,規避不利的,這利和不利的兩方麵,個人都無從選擇,隻最終被有利的一麵蒙蔽了雙眼,對不利的一麵選擇視而不見罷了,說來也算是一種選擇。”
亨書勤被葛自澹這有感而發弄的有點發蒙,有點摸不清他想表達什麼意思,又不好接口,隻好不說話,隻是聽著。
葛自澹似也不在意亨書勤懂還是沒懂,自顧地說道:“也是後來在寫書的過程中,我才體會到我家的家學中清靜無為的妙處,反倒是原本停滯不前的家學,居然因為這一番想就向前進益了一大步,也讓我明白了一些以前家學中琢磨不定的事,這或許是命運吧。原本修行是不講這個的,隻講出世入世,講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這看起來似是矛盾又實則至理的東西,講經曆,講成敗得失,講因果,講劫難,講福報等等。我想,可能我前半生都活錯了,所以才導致了一個錯誤的結果。出世出的不徹底,拖泥帶水,出世之時尚帶有入世之心,不倫不類;而入世呢,琢磨考驗,畏首畏尾,入世之時又常帶出世之心,所以兩下相誤。所思所求太多,或許就連老天都不答應,降下神罰,反誤了卿卿性命。家學修行是個孤獨的事情,以叁同契為根,講究水火共濟,常懷出世之心,然潤物無間,實則入世;世俗功名利祿,以人之初衷為根,學為中用,常懷入世之心,然高處不勝寒,實則出世。出入之間,把握不定,就會迷失,各種劫難隨時而至,就有時也命也的妄念劫難纏身。如若貪心,什麼都想要,則不言自明,到頭來終是兩手空空。”
說完,葛自澹停頓了一下,也不管亨書勤如何感念,又說道:“我的事就說這麼多吧,前麵那些說得很詳儘,也是我自身對過往的一些追思吧。你聽了這麼許久,有什麼想法沒有,說來我們一起探討一下。”
亨書勤說道:“我就和兄長說說我吧。我這邊可以說的不多,日子過的平平淡淡的。當初從學校出來,也是想要做些事的,隻沒那麼順利,謀的差事也是渾噩度日,最後耐不得那光陰虛度,辭了差事,在家裡做了段時間的事。再然後就是照著家裡的意思成了家。過了些年,當初京師學堂的陳教授到本省來任職,當初因知道你我是本省人,就準備尋我們出來做事,隻那時你在西洋,他就尋我幫他些忙。起初是在省城,後來教授逐漸穩住了根基,我就回轉本府做些事。再後來,幾個孩子相繼出生,各式各樣的事都很牽扯精力,老大的身體一直也很不好,也才剛剛確診,這幾天送到省城手術去了,我這邊事了也是會過去的。”
葛自澹歉然的說道:“我卻是不該耽擱你的時間,讓你在這山上虛耗。”
亨書勤擺了擺手,說道:“不致如此,我即使去也就是尋個心安罷了,我也代替不了醫生。再說我把四兒托付給你,同樣也是一等一的大事,我們這又許久不見的,更該讓你我了解彼此的心境。”
葛自澹隻點了點頭,並沒有接話。
亨書勤接著說道:“其它的情形你也大概也知道。我這雖說是新學,其實也隻是個皮毛,願意來的人也並不多,也是曆經了好多年的累積,才有現在的二三百人規模,對一府之地來說,還是太少了,可能是我的德行就是如此吧。不但是社會上的很多人家不理解,即使是在家裡,阻力也是很大的。他們認識不到時代的變化,蜷縮在自己的小房間裡不願意出來,說給他聽,他也不願意相信。我們處在中間,外麵的情況對我們的影響很小,或許隻有待得再次真正的打到大家頭上的時候,把人再一次真切地打疼了,才會把人給打醒轉過來,現在這樣的隻是聽說,都不大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