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二刻,月夜過半。
臨近福州城的寬闊水麵上,四五十艘遊江彩船,四散星布。
眾人都在靜候爭潮結果,‘隆隆’雷鳴之聲,在東邊響起,疊疊白浪,不斷湧來,整座玉壺湖,像隻酒盞,被無形巨手拎起,左右搖晃。
尋常觀潮客,陸續散去小半,剩下的漁舟躲在樓船後麵,減少風浪侵襲。
“嘩啦……”
單桅帆船乘著浪頭,從玉壺湖東麵駛來,未掛船燈,注意到這艘江上孤舟的人極少。
張玉靜立船頭,望向空中弦月,掌中水球翻滾,不停變換形狀,以北冥真氣裹著,時而沸騰蒸發,時而嚴寒凝冰,在陰陽兩極間轉化……
道家內功,極重悟性。
某些玄之又玄的東西,並非勤奮刻苦便能獲得,需得不斷領悟揣摩,既是修煉功夫,也是磨礪心境。
“張先生,我們的船靠過去嗎?”
“在離福威號半裡的水麵停住。”
劉忠原本以為,張先生同福威鏢局有交情,如今看來,似乎並非那麼回事。
“威不行,何來福?自取禍也。”
張玉看向船燈映照下,樓船上鬥大的‘福威’兩字,總覺蒙上了一層殘酷的血色,似乎又是這座江湖的底色,接著想起林平之搭救嶽靈珊之事,眉頭微凝,心中生出幾分愁緒。
“靈珊啊…”
他倒不是醋海難渡的鬥筲小人,隻慨歎命運宛如海潮翻騰,天地巨力降臨時,常人往往隻能隨波逐流,不由自主地走上屬於自己的命途。
“無論如何,我當儘力施為,不讓你踏上那條絕路。”
湖泊上的遊江彩船,看似星羅棋布,其實彆有深意。
按照關係遠近,這些勢家相互聚在一處,抱團抵禦逐漸變大的浪濤。
唯獨林家的福威號,卻孤零零的,獨在一隅。
福威鏢局富則富矣,也有勢力,但在‘貴’之一字上,還有欠缺。
說白了,福州府那些老牌權勢之家,不太看得起江湖草莽出身的林家,不想林家躋身他們的圈子,與自己平起平坐,暗中較起了勁。
林震南這次耗資甚多,誓要拿下江海龍神會的彩頭,便是想著用實力證明自己。
三樓望閣,林震南夫婦正在月下小酌。
船上本有上百號人,半數護著少鏢頭爭潮去了,如今倒顯得有幾分孤清。
初夏時節,又是江南,夜風也不甚涼。
王夫人換了身素色單布襖裙,峰巒依舊高高撐起,頗為惹眼,隻是頭上銀釵珠飾撤去,雲鬢高盤,整個人似乎顯得清冷寡淡了許多。
林震南問道:“娘子白日的衣裙裝扮,甚是好看,何時換了?”
王夫夫聞言,繡眉不禁微微蹙起:“好看什麼,月過中天,便該落下了,人也一樣,省得招惹風波。”
林震南倒是頗為豁達,笑道:“你也太過小心了,我們是武林世家,又非腐儒門庭,不必學他們故意將女訓一頁頁撕下來,裱糊在門庭上,自己順心就好,況且,誰還敢對我林震南的娘子無禮不成?”
王夫人連忙搖頭:“那倒沒有。”
她覺得自己似乎反應過度了,看向林震南,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都人老珠黃了,又非年方二八,怎會有人對我無禮?”
林震南握住夫人的手,輕聲道:“誰說的?我家夫人豐姿照人,比起那些黃毛丫頭,好出不知多少,可惜為夫…精力不濟,否則豈會使…釵匣空待、劍鞘無具?”
早些年前,他還當盛年,兩人床第之事仍頻,隻可惜那遭去北方走鏢,因為所運貨物極其貴重,黑道上好幾波人馬盯上了。
林震南身為總鏢頭,在江湖上有幾分薄麵,隻能親自押鏢。
一路上見寺燒香,遇水搭橋,但也難免動了刀兵。
好巧不巧,他教人用飛鏢打在大腿內側,約莫傷了經脈,自那之後,便有些力不從心了。
福威鏢局的招牌保住了。
夫人的幸福卻……
林震南一直心懷愧疚。
王夫人聽見‘釵匣空待、劍鞘無具’,這些年輕時的閨房之語,臉色微紅:“這把年齡了,平兒都成人了,還講這些話做甚……”
正當他們說些私房話之際,忽覺船體一震,接著下方傳來示警之聲。
“有水匪登船!”
“快去通報總鏢頭。”
“當、當~”
隨著兵戈交擊,慘叫聲響起。
林震南夫婦顧不得多思,取出望閣中的刀劍,快步向著樓下奔去。
“哪路蟊賊,敢到這來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