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鋪陳,晚霞斜映。
湘江上泊來四艘烏蓬船,臨近黃昏,碼頭前的草市逐漸散去,隻剩生意實在不好的兩三家,還抱著最後的希冀,苦苦守候。
“三公子沒事吧?”
“才一杯啊,睡過去幾個時辰,應該沒事了。”
“春風秋月不知醉,夢醒樓中白發生,說得真沒錯,不愧酒名‘歲月錯’,如這般爛醉,自然要錯過人生中不少光陰,命途裡許多風景。”
那年輕護衛有些感慨,同時為自己跟著來南國一趟,沒敢品嘗‘歲月錯’,遺憾不已,隻是……三公子醉了,有人侍奉湯藥,攙扶照料,自己醉了,不被當成死狗扔在路邊便是好事。
中年護衛見他語氣中透著遺憾,笑道:“那壺酒幾乎沒動,怎麼不喝?你練過幾年拳,身體強健,再怎麼也不至於一杯倒吧?”
“那種酒,不是我能喝的。”
年輕護衛輕輕搖頭,卻是想起了臨窗鬥酒那兩人,豪情萬丈,慷慨自然,不禁心向往之。
都說江湖自由,他卻隻能為人下役。
都說武夫勇猛無畏,自己卻提不起一杯酒。
少年時被拳師看中,誇了句‘身體壯實,有把子蠻力氣’,在同齡人豔羨的目光中,拜入西鵲武館,還有幸得到過孫寺望老拳師的指點,少年聽著江湖上大俠的故事長大,也曾以為自己是被命運選中的那個人。
直至從武館出來,踏入江湖,一切夢想在碎銀幾兩麵前,碎得無聲無息,像個原本就不存在的泡沫。
“唉,公子醒了!”
船身晃蕩,晚風清涼,男子記得自己迷迷糊糊被人架上船,徹底清醒時,已在江上,他雙手按住額頭,緊緊揉捏,隻覺腦袋讓人用大錘,‘哐哐當當’砸了數百下,針紮般痛。
“臨江樓的醒酒湯,不見管用啊,上岸後再找藥鋪尋個管用的方子。”
掛劍山莊的兩名護衛,見自家公子失魂落魄的,麵露憂色,生怕這位使老符家祖墳冒青煙的好大兒,新科探郎,教一杯烈酒把腦子喝壞了。
符孝傑瞪了兩人一眼,聲音嘶啞道:“現在說…這些,有何用?明知本公子不喝酒,不多攔著點?”
兩名護衛相對無言,隻能賠罪。
三公子大概是腦海中的錦繡文章,裝得太多了,時常像這般失憶,然後諉責於人。
沒法子,誰讓他們賺的就是掛劍山莊這筆‘窩囊費’。
“哈!”
符孝傑忽然又大笑一聲。
“怎麼了?”
“你們看。”
護衛順著符孝傑的目光看去,隔著五六米,一艘正氣盟所乘的船,佩刀女子坐在船頭,回望臨江樓,眼神幽幽,不知在思索什麼,她身邊是還在呼呼大睡的令狐衝。
兩護衛麵麵相覷,實在不解三公子為何而樂,有婚約的世妹,寧願和其他男子同乘一船,也不搭理同樣醉酒的他,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
他莫不是氣瘋了?
“咚!”
四艘烏蓬船先後靠岸,正氣盟留在渡口的人,駕車牽馬過來迎接。
“夠沉的。”
“習武之人,筋骨紮實,自然如此。”
四名大漢將令狐衝,七手八腳從船上抬了出來。
符孝傑走到裘大器身旁,看向爛醉酣睡的男子,輕輕搖頭。
“醉成這幅樣子,還是華山派首席大弟子呢?我怎麼說來著,喝酒不在於酒量大小,而在於酒品高低,有量無品,喝得再多,也不過隻是牛飲,這位令狐衝少俠……”
“難怪!”
裘大器輕笑一聲,打斷了他。
符孝傑好奇地問:“難怪什麼?”
“世兄有酒品,一杯就倒了。”
符孝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心中比令狐衝先醒過來的優越感,頓時蕩然無存。
裘大器沒再理會他,讓正氣盟的弟兄,把令狐衝抬入自己所乘的馬車,她則翻身上馬,愣愣地看了眼金色夕陽下的江麵,那座臨江而建的高樓。
還有,那首臨江仙。
“一壺濁酒喜相逢……說的是我嗎?”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江湖迢迢,歲月朝朝,不知下次見麵,又是何時?”
佩刀女子挽動韁繩,撥轉馬頭,回眸之時,眼眸中似有無數風情流轉。
符孝傑見醉酒漢子睡進了裘大器的馬車,而她寧願騎馬,也拒絕和自己同乘一車,心中頓時對令狐衝生出莫大的敵意。
“該死!”
他看著女子的背影,眼神陰冷,狠狠地放下車簾。
正氣盟的人馬漸行漸遠,碼頭上複又平靜下來。
“可惜啊!”
麻衣相士收回目光,不知在可惜什麼,他轉身看向正收拾家夥什的漁夫,那隻癩頭黿還是沒能賣出去,它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偶爾探出頭,看向旁邊的相士。
“先生在可惜什麼?”
老漁夫問道。
他原本極厭惡此等搖唇鼓舌的江湖騙子,故意與他作對,遮他的話頭,隻是這一天下來,麻衣相士再三避讓,弄到漁夫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惜你的靈黿沒賣出去,我的神卦亦無人問津。”
麻衣相士笑著答道,起身將自己鬆垮的褲腰帶,再往裡勒緊一點。
漁夫將大木盤中的水倒走,搖頭道:“明日吧,或許明日你我都能開個好張。”
相士笑道:“明日有明日的緣法,今日有今日的客人,再等等看吧,有緣者自會來的,說不定你我……就兩難自解了。”
“這天就要黑了,哪來的客人?”
漁夫望向江麵上的斜陽,十分懷疑,隻是這相士表現的風輕雲淡、高人做派,好像煞有其事,他看著自己捕獲的大黿,上百斤重,滑不溜手的,搬來搬去確實十分麻煩,不由地問道:“你真算得準?”
麻衣相士輕輕一笑,隻說了三個字。
“信則靈!”
這邊話音方落,便見一道身影沿著江邊過來。
“先生,你真算得準!”
老漁夫大喜。
麻衣相士笑而不語。
隻是待那身影近了,老漁夫立刻變了臉色,暗道晦氣,看樣子又來了個耍嘴皮子的,他連忙把手中的大木盆,扣在靈黿背上。
“小師父,留步!”
那小尼姑悄步走在江邊,聽見喊聲,朝著碼頭這邊望來,再三確認是在喊自己後,猶豫片刻,還是走了過來。
老漁夫心中不屑,暗道:“方外之人的錢也騙,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