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去紅豆院中見母親?”
陳執安想起陳水君之前與他說過,中秋此夜,要翻牆進紅豆院,一家團聚。
陳執安始終將這一句話當做玩笑之語,可如今再看蹲坐著拔雞毛的父親,他眼神卻十分堅定,看不出絲毫玩笑之色。
於是,陳執安不由停下腳步,走到陳水君旁邊蹲下來,一邊拔著另一隻雞的雞毛,一邊小聲問道:“今夜可是中秋,李府很多人都會回來,比如那李伯都……再算上平日裡就在這幾位門客,如果真要翻牆去紅豆院,隻怕會挨打。”
陳執安有些猶豫:“哪怕你兒子我天資縱橫,可終究沒有修行多長時間,打一打先天境界還行,一旦遇上玉闕,隻怕就隻有挨打的份。”
陳水君又換上一盆滾燙的熱水,將手中的雞泡在其中:“不是還有你爹我嗎?”
陳執安停下手中的動作,上下看了陳水君一眼。
先天一重……
到時候要是想跑,我還有葉月舟,帶上老爹不就純屬帶了一個拖後腿的,到時候想跑都跑不掉。
陳水君察覺到陳執安眼中的不信任,無奈說道:“我修行的功法與尋常的功法不同,看似先天一重,實際上你爹我很能打。”
陳執安臉上不由露出笑容來,保護當爹的脆弱自尊心,點頭說道:“功法不同,戰力確實不同,老爹你先天一重,應該能打玉闕天關了。”
陳水君搖頭。
陳執安肩膀蹭了蹭陳水君:“真要翻牆進去?”
陳水君堅定的頷首,大概又怕陳執安擔心,便又說道:“其實是那李伯都答應我了,要讓我們一家團聚。”
李伯都會這麼好心?
陳執安想起李家一般人的,這家人都被世家門沒,被門閥傳承吞去了心竅,已經徹底走火入魔。
再加上他與世家人物立場之爭,再難回頭。
現在九月婚期將至。
李伯都又怎麼會冒著觸怒司家的風險,讓他們一家在這個關頭團聚?
陳執安心裡頗多疑惑。
可他卻終究不曾再去找玲瓏公主。
他與陳水君一同活了十八年,知道陳水君的性格。
沉默寡言中,帶著堅實,便如同不移的磐石。
他既然這麼說了,必然有他的緣由。
做兒子的,陪老爹走一遭,翻個牆罷了又算得了什麼?
時至如今,秦大都禦尚且未曾離開懸天京,李鑄秋、李伯都想要殺人,隻怕還要掂量一番。
隻要不死。
就算真就挨上一頓打,這團聚之事,也不一定非要在中秋。
明天後天再去求一求玲瓏公主,又或者商秋公主便是,算不上什麼無可挽回之事。
時過晌午。
鄭玄澤、陸竹君一同到來,之後又是江太平。
中秋月圓之日,江太平還是不曾休息,穿著一身紫色的獬豸服,腰間配著歸覲長刀,匆匆而來。
他成了天字獬豸,擺脫了司家那兩位天字獬豸的打壓,臉上也多出許多神采來。
“今夜個個都要回家團聚,就隻有我是孤家寡人,並無親屬在懸天京中,這中秋節的當值,就隻能我來了。”
江太平臉上帶笑,跳下馬來,忽然湊上前來,小聲對陳執安說道:“據說閉關許久的司遠瞾已然出關了,督察院的大人說他已經吸納了造化之氣,距離踏入造化境界,已經不遠。”
造化境界……
陳執安心中一沉。
造化境界……光是這造化二字,便代表其中的玄妙。
登臨造化,乃是天下修行之輩畢生所願,而無數人卻不過隻能仰望先天、玉闕高峰,尚且無法涉足。
踏入造化之境究竟意味著什麼,以陳執安如今的修為,即便是連想象都無法想象到。
“司遠瞾乃是騎鯨碑上四十一,是這天下真正的騎鯨百人,也是當今天下最有望踏入造化境界的百人之一。
可是……他真就能夠如此輕易的踏入造化境界?”
陳執安心中驚疑不定。
一旦踏入造化境界,便算得上真正的登天而行,大虞六姓的家主級彆人物,不過隻是造化境界。
“不過……吸納造化之氣,並不代表真就能夠踏入造化境界,玉闕與造化之間的壁壘,可並非單靠造化之氣就能打破,倒也不必過多擔心。”
江太平安慰陳執安。
可陳執安卻知道,玉闕境界分為七重,最高一重天闕境之後,才能夠吸納造化之氣。
吸納了造化之氣,已經半隻腳踏入造化境界,能夠感知天地造化之道,已然並非尋常的天闕境界能夠相提並論。
對於陳執安來說,吸納造化之氣,與真正踏足造化境界,其實並沒有什麼兩樣,同樣站得更高了。
陳執安心中擔憂,側頭看了一眼陳水君。
卻見陳水君依然專心致誌收拾著那隻雞,仿佛未曾聽到江太平的話。
世上有頗多無奈……
人的一生往往要被這些無奈裹挾,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陳執安咬著牙,有些不甘心。
一旁的陳水君這終於收拾好了手中那隻雞,對陳執安說道:“你去燒火起鍋。”
便如同蘇南府中無數個晌午,陳執安燒火起鍋,陳水君剁碎了雞肉,下鍋炒肉。
他麵色風輕雲淡,沒有半分不甘,沒有半分無奈,更沒有憂愁哀傷。
就好像司遠瞾踏入造化境界與否,都與他無關。
“爹,難道你真就不擔心?”陳執安終究按捺不住,問出一句。
陳水君手中動作不停,臉上卻露出一些笑容來。
“你上次去紅豆院,可曾見過你母親種下的那些紅豆?”
“紅豆?”陳執安想了想,輕輕點頭。
“那紅豆快要全部開了。”陳水君道:“那些紅豆極好看,你這次去了,正好好好欣賞一番。”
這個都快九月了,紅豆開的什麼?
陳執安無語,隻以為陳水君是在岔開話題。
“可惜時間太過急促,如果再給我二三年光陰。”
陳執安搖了搖頭,打消腦海中紛亂的思緒:“一切等到今日見過母親,再商量一番,看看讓父親和母親能不能逃走。”
此時院中已然有了八人。
陳水君炒了三隻雞,又燉了三條魚,再加上幾道清淡的素菜。
眾人圍坐在桌案前,吃菜喝酒,也算是一場團聚。
這些人各有各的默契。
雲停、鄭玄澤、陸竹君、白間腦海中還想著太白山、驚世將軍。
陳水君沉默喝茶,時不時看一眼天色,眼神裡又帶出一些忐忑來。
大約是十八年未見,如今又不知該如何去見他思念了十八年的人。
飲酒之時,幾次有人敲門。
卻是內務府奉命而來,商秋公主、玲瓏公主各自為陳執安送來翠微宮、玉芙宮中的月餅,又送來幾瓶中秋美酒。
宮中的月餅頗為精致。
陳執安也包了幾枚昨日買回來的月餅,當做回禮。
“兩位公主掛念,你這位名動天下的詩畫雙絕陳四甲,就隻送幾枚街頭店鋪裡買到的月餅?”江太平有些無奈:“你就不能送幾首詩詞?”
“你懂什麼。”陳執安指了指桌上的月餅道:“我自街頭買來的月餅和宮中的月餅不同,正好讓她們嘗嘗。”
他正在說話,又有人敲門。
陳執安神蘊閃過,便知道來人是誰。
他親自去開門,卻見一身紅衣,嬌俏可愛的沈好好紮著兩條辮子,手中拿著一個油紙包,笑盈盈的看著陳執安。
陳執安臉上也露出笑容,請沈好好進去。
一個白日就這般過去。
院中眾人,雲停喝的酩酊大醉,又盤膝坐在池水邊,望著天上剛剛升起的月亮。
鄭玄澤盤膝療傷。
陸竹君手中拿著自己的劍,長劍上劍意繚繞,卻又有些蕭索。
這位邊將,大約是想起軍中同袍,又或者想起家中親人。
鬱梨珂滴酒未沾,正在收拾桌案。
白間喝到一半就撐不住了,跑去屋中休息。
沈好好臨著傍晚趕回去,要與歸雲室中的師兄師妹一同度過中秋。
而陳執安真就與陳水君,一同來了李府中。
他們從李府後牆翻牆進去,又走過長長的後院,來到側麵的紅豆院。
紅豆院中,紅豆香氣撲鼻,門口又掛上了兩盞燈籠,仿佛李音希知道今夜他們會來。
——
李家東堂中,李家之人也在團圓。
李伯都臉上真元縈繞,麵容模糊,他左右四顧,終究不曾看到李洲白的身影。
他這個七弟,對於李音希、陳水君之事仍然耿耿於懷,他專程離開養龍觀,隻是為了為陳水君說和,並非是想要在中秋之日與家人團聚。
李扶疏、李清然等等一眾小輩也在東堂,坐在稍遠一些的桌案上。
李扶疏神色消沉,臉上還帶著幾分蒼白。
他兩次被陳執安打傷,時隔多日,以李家的底蘊,傷勢其實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可李扶疏心念之中卻有了滯礙,神蘊恢複緩慢,讓他心中始終有一口氣無從發泄。
可是又如何發泄?
哪怕李扶疏一直在龍門街上,也早已聽說了陳執安在蟠螭台上殺了盧生玄。
甚至踏入先天境界,擊敗了同境的盧海彙。
再看他李扶疏,原本早就應該踏入先天之境。
但因為兩度被陳執安打傷,足足養了幾個月的傷,再加上他念頭不順,原本近在咫尺的先天境界,反而離他更遠了。
等到十月十日雛虎碑換名之時,他的名字隻怕要從三百零一行中跌落下來,甚至徹底消失在雛虎碑上。
這一切……全都要怪那陳執安。
李扶疏想起陳執安,不由悶頭喝酒。
他那一位姑表兄弟,已經一飛衝天,成了懸天京中天賦最為鼎盛的人物之一。
自己與他,已經有了太大的差距。
隻怕此生都無法追平。
甚至到了今時今日,隻要陳執安在這懸天京中,他李扶疏甚至不敢輕易踏出龍門街一步。
昨日端闕王爺相請,本是結交人物的好機會,他卻終究不曾去王府赴宴。
陳執安殺了盧生玄,已經徹徹底底嚇到了李扶疏。
李扶疏絲毫不懷疑,現在的陳執安見了自己,會拔刀砍下他一隻手。
和斷手的恐懼比起來,結交人物也就沒有那般重要了。
隻是……
“難道我一生都要躲著那陳執安?”李扶疏憤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