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宏傑的工作室位於文淵樓三樓,樓層不高,麵積也不大,屋內陳設簡單,唯一值得稱道的是這裡是字麵意義上的書的海洋:四麵牆壁中有三麵被高大的書架占據,從地板直抵天花板,每一層都滿滿當當排列著各類書籍,毫無一絲空隙。書架上,精裝本和平裝本相互交錯,五彩斑斕的書籍構築起一片知識的彩虹牆;角落裡,堆積如山的書籍層層疊疊,有的隨意散放著,似是剛剛被主人翻閱過還來不及整理,有的則被整齊地碼成一摞摞,像是等待檢閱的士兵。窗前的書桌上也鋪滿了書籍和資料,僅留下一小塊勉強可供書寫的空間,紙張的邊角從書下探出,仿佛在訴說著主人求知若渴的忙碌。
“哇,好多書!”我不禁驚訝出聲,這裡簡直是一座迷你圖書館了。
曹熙穎也在一旁嘖嘖稱奇:“這麼壯觀的景象,就是在文學院裡也不多見啊。其中有不少還是古書舊書,都是價值不可估量的珍貴孤本呢。”
“是啊,如果不是我一個人實在應付不過來這麼多的藏書,我也不會麻煩你們了。”方博凱一邊走至窗前,打開窗戶散去屋裡淡淡的陳腐氣息,一邊回頭苦笑道,“這些可都是教授的寶貝,他反複叮囑我一定要把它們一本不少的運送至他的新居的。”
“全部運走嗎?那豈不是說明霍教授大概率用不到這間工作室了。”陳冬文問道。
“的確如此。”方博凱的嘴角已掩飾不住笑意,這絕非方才的苦笑,而是真正發自內心的喜悅外顯,“霍宏傑已經和教務處對接好了退休手續,學院也不會再返聘一位有汙點的老學究,這意味著他年後就要徹底從市師範大學滾蛋啦!”
“噢~~~”
所有人的臉上同時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那就提前恭喜學長脫離苦海嘍。”
“這倒還談不上,”方博凱招呼我們隨意坐下,同時自己一屁股坐在了霍宏傑書桌前的扶手椅上,神情暢快非常,“不過我月初已經通過了畢業論文的預答辯,三月底的盲審和六月的終極答辯應該都不成問題,也和用人單位簽署好了三方協議。在研三的下半學期裡,霍宏傑恐怕沒什麼機會給我使絆子和找麻煩了。至於這次搬家,就當我最後一次給導師‘儘孝’了。”
工作室裡的氛圍為之一振,大家都打心底裡為方學長的解脫感到高興。但輕鬆之餘,我們也沒有忘記正事:“學長,這些書籍要怎麼搬運呢?”
“放心吧,我們不用把這麼多書都分門彆類,隻要按照它們的體積大小打包好,再運送到車上就行。”
方博凱解下隨身攜帶的挎包,從中取出一卷包裝繩和一把剪刀,顯然早有準備。“很簡單的體力活,可我實在是有心無力。”學長輕撫腰部,扭曲的五官流露出幾分不自然的痛楚,“貼了一晚上的膏藥,還是沒怎麼好轉啊。”
“學長昨天就在工作室搬東西了麼?”陳冬文關切的問道。
“這就說來話長了。”方博凱搖了搖頭,講述傷病的起因。
原來霍宏傑早年喪偶後並未再娶,其膝下唯一的兒子又遠在國外工作。因此,孑然一身的他在當年來到市後沒有購房置業,而是選擇租住在距離校園不遠的教師公寓裡。直到幾個月前,霍宏傑才在市郊購買了一幢附帶基礎裝修和家具的獨棟彆墅,作為自己退休後的新落腳點,並計劃近期就搬家入住。方博凱昨天一整天都開著車,反複來往於霍宏傑的公寓和新居之間,繁重的負擔令他的腰椎不堪忍受,當晚就疼痛難耐起來。
“因為借口沒有大件家具需要搬運,霍宏傑就自說自話的把所有事情都丟給我了,省下一筆本該請搬家公司的費用。”
方博凱言及此處,唇齒嘶嘶吸氣,仿佛患處的痛感也隨著他的回憶加重起來:“我既沒有拒絕的托詞,也不想為霍宏傑的私事自掏腰包雇人幫忙,隻得硬著頭皮自己上了。就這樣辛苦了一天,我才把霍宏傑的公寓清空。所幸這老頭還知道把他的車借給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早些時候,方博凱正是開著霍宏傑的車,載上徐冰潔前來學校的。不過由於霍宏傑沒有將他的私家車登記,因此這輛車被校門口的保安大叔視為社會車輛而被禁止入校,所以他和徐冰潔此前是步行抵達的文淵樓。換句話說,我們五人今天勞作的主要內容,就是把這滿屋子的書本打包搬運到校外去。
“明白了,很簡單的任務。”陳冬文擼起袖子,露出健碩的小臂,“我一次就能拎走兩摞書,來回三五趟就可以全部搬完,更彆說還有學姐她們幫我了。”
“如果份量適中的話,我的體力也完全沒問題。”曹熙穎抱起一摞書本說道,我也有樣學樣。
至於徐冰潔學姐,她依然惜字如金:“你好好休息,教授的事情交給我們。”
“拜托你們了。”方博凱將車鑰匙交給徐冰潔,並拿起剪刀和塑料繩,“鑒於身體原因,我就不給大家添亂了,不過書本打包的活計就由我來效勞了,總不能看著你們忙碌,我卻心安理得的坐著吧。”
做好分工後,我們沒有廢話,旋即便開始了打包和搬運作業。開工之時我恰好看了眼手機,清楚地記得彼時是上午八點五十六分。
大約一個半小時後,我們五人齊聚在一輛黑色SUV的車廂裡。這便是霍宏傑的座駕,此刻它的後備箱已經被書籍擠滿了。饒是如此,我們猶嫌這輛車的存儲空間不夠,不得已將一摞書塞在了副駕駛位,可憐陳冬文的雙腿隻能以一個彆扭的姿勢放置,並維持到行程結束了。
方學長啟動了車輛,帶領我們出發前往霍宏傑的彆墅。一路上,連我在內的坐在後排的三名女生全程安靜如雞,這當然不是我們仨在刻意冷場,而是因為搬書實在太苦了,我們壓根沒有進行寒暄的精力和念頭。
這副疲軟的狀態,直到方博凱將車停穩在路邊時才有所好轉。我們紛紛下車,用新奇的目光打量起周遭的一切:這個名叫沁竹雅苑的彆墅區還新建成不久,遠離城市喧囂,環境分外幽靜;高大的喬木與低矮的灌木相間,這些不畏嚴寒的常綠植物構成了彆墅區的綠化帶和天然籬笆,錯落有致的獨門獨棟正點綴於這片隨處可見的蔥蘢之中。儘管這裡不如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那般避世,但作為退休後的養老府苑已是綽綽有餘。
“跟我來,霍教授的彆墅在前麵,我已經發消息通知老師了。”方博凱一馬當先,拎起一包書籍踏上分支小路,我們也連抓帶拿、緊隨其後。
兩分鐘後,我們在一幢彆墅的院門前見到了“名聲在外”的霍老先生,這也是我頭一次如此相信“相由心生”這個詞的合理性:霍宏傑年近七旬,身形消瘦,微微佝僂,臉上的皺紋如同溝壑般深邃。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窩中,眼神猶如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潛藏在黑框眼鏡之後,讓人捉摸不透。
“進。”
霍宏傑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冰冷的招呼,隨後帶領我們穿過房前的小花園。他說話聲音低沉,語調平緩,不帶一絲個人情緒色彩,任誰也聽不出其中蘊含的喜怒哀懼。
我們五人就像五隻膽小的鵪鶉,縮著脖子魚貫而入,連大氣都不敢出。霍宏傑雖然年邁,銳氣卻絲毫不減,這獨屬於上位者的氣勢壓得我們頗不自在;好在進入彆墅後,霍宏傑又發話了:
“小方,我還要去樓上整理資料,就不招待你們了。同學們自便吧,臨走時跟我說一聲就行。”
說罷,霍宏傑頭也不回的走上了樓,看來是不準備監督我們乾活兒了。隨著他的遠去,客廳裡低迷的氛圍也為之一掃而空。
陳冬文率先打破沉默:“我的天......剛剛霍宏傑在場時,氣氛也太壓抑了吧。”
“而且連杯水都不給我們喝呀。”曹熙穎氣鼓鼓的說道,“好歹我們也是來幫他乾私活的,居然連一句輕飄飄的感謝都撈不著。”
“他就是這樣的人,我早已見怪不怪了。”
室內溫暖,方博凱脫下了外衣,將我們帶來的書籍歸置一番:“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我們抓緊時間乾活兒吧。我來把這些書拿到二樓的書房,辛苦你們再搬運幾趟了。”
“小意思,車本來就停在附近,走不了幾步路就到。”陳冬文接過車鑰匙,帶著我們轉身向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