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正午,陽光炙烤著整個江寧城。
高聳的朱門外,黃正方與邱浩站在樹蔭下,都是汗流浹背,二人目光不時看向巡撫衙門大門,各自拿著折扇猛扇,想要涼快一些。
大熱天,沒有一絲風,樹葉都曬的卷了起來,無精打采,巡撫衙門外等了半天,黃正方身上黏糊糊,又渴又燥,此起彼伏的蟬鳴讓他心煩意亂,忍不住就要拔腳離開。
自小錦衣玉食,被捧在手心裡麵,本就桀驁不馴,性烈如火,巡撫衙門前受到的冷眼輕視,讓他憤怒沮喪,不時想要暴走。
想了又想,他還是終於忍住。當日杭州武備學堂被杭州將軍王和垚趕出去的情形,再一次在眼前浮現。
眉高眼低,鄙夷不屑,他此次北上,本就是為了建功立業,為了爭口氣。要是負氣離開,豈不是沒了進身的階梯?
當日所受的恥辱,豈不是要一輩子背負?
自從叛軍進了杭州城,他們黃家,可遠不比從前了。
反觀邱浩,則是要鎮定的多。這或許與他父親邱青“為國殉職”,父親與江寧巡撫慕天顏有些交情有關。
父親被明正典刑,未婚妻棄他而去,這一切,都是拜王和垚這個浙江叛軍賊首所致,血海深仇,奇恥大辱,豈能不報?
巡撫衙門前流點汗算什麼,就是當眾下跪,他也毫不猶豫。父親之仇,奪妻之恨,至死方休。
“明然兄,這麼久還不出來。這位巡撫大人,好大的架子啊!”
黃正方擦了把汗,不耐煩道。
邱浩看了看衙門口,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人中,有求於人,必禮下於人。稍安勿躁,再耐心等上片刻吧。”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那就聽你的,再等一會吧。”
黃正方搖搖頭,滿臉的無奈。
邱浩一怔:“什麼?”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這是王和垚的《憶秦娥》,杭州城人儘皆知。王和垚,好一份豪氣啊!”
黃正方搖頭歎道,心裡的煩躁,似乎去了幾分。
詩詞如人,王和垚此人,該有怎樣的氣度與胸懷?
“嘩眾取寵,矯揉造作!”
提到王和垚,邱浩麵色忽然變的陰冷。
黃正方詫異地看了一眼邱浩,沒有吭聲。
二人心照不宣,正在等的焦躁,一個三十出頭的官員從大門出來,大大咧咧道:“哪一位是邱公子?”
邱浩立刻迎了上去,拱手行禮,滿麵笑容。
“大人,在下就是,巡撫大人可有召喚?”
官員輕輕點了點頭道:“邱公子,巡撫大人有請。”
“煩勞大人了。”
邱浩走近了些,一錠紋銀塞到了官員的手裡。
官員眉開眼笑,銀子立刻藏到了腰間,轉身就走:“邱公子,請隨我進去!”
“大人,且慢!”
邱浩趕緊叫住了官員:“大人,這位是杭州府黃家黃正方公子。黃公子與在下一起來的江寧,想要為朝廷效力。巡撫大人可有喚黃公子進去?”
已經遞了名帖,難道巡撫大人把黃正方給給忽略了。
“杭州府黃家?”
官員停下腳步,冷冷瞥了一眼黃正方:“你就說杭州黃家的黃正方?”
“回大人,正是!”
黃正方點點頭道,從官員不屑的眼神裡,他覺得不妙。
果然,官員冷哼一聲,接著道:“巡撫大人有話,杭州黃家身負皇恩,卻在叛軍入城後,未與叛軍決裂,反而助紂為虐,甘為驅馳。念你北上投軍,還有些忠義,就不追究你的罪過。趕緊離開!”
黃正方一陣錯愕,不服辯解道:“大人,這都是誣陷。我黃家對朝廷一片忠心,何時助紂為虐,甘為叛軍驅馳?我要見巡撫大人,在他麵前自辯。”
邱浩看著神態不屑的官員,沒敢吭聲。
浙江叛軍高壓之下,杭州黃家獨善其身,難道說,這也讓朝廷起了疑心?
“大膽!巡撫大人說了不見,便是不見!再嚷嚷,老子把你關到大牢裡去,讓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快滾!”
官員說完,轉身就走,邱浩向黃正方擺擺手,示意他先離開,跟著官員進了大門。
黃正方麵紅耳赤,怔了片刻,這才訕訕離開。
黃家對朝廷忠心耿耿,什麼時候有通賊的嫌疑了?
難道非要黃家與叛軍公開為敵,滿門壯烈,才是忠臣孝子嗎?
他心事重重,不知不覺到了滿城城門口,被守門的旗兵攔住。
“做什麼的?有衙門手令嗎?”
黃正方解釋道:“沒有,不過我剛從巡撫衙門出來,巡撫慕天顏慕大人可為我作證。”
騎兵立刻變了臉色:“你這尼堪,彆拿什麼巡撫大人壓我!要麼給衙門的手令,要麼給銀子,你自己選!”
黃正方氣極,不服道:“你這不是公然勒索嗎?我偏不給,你能拿我怎樣?”
剛剛在巡撫衙門受了一肚子窩囊氣,現在又被旗兵們刁難,什麼阿貓阿狗,都對他吆五喝六了。
他可是堂堂杭州黃氏子弟,怎麼屈辱到了這種地步。
“你個卑賤的尼堪,你還橫上了!兄弟們,把他抓到牢裡去,以細作論處!”
旗兵眼睛一瞪,招呼著幾個同夥,呼啦啦上前,有旗兵端起了火銃來。
城門外的行人,紛紛像耗子見了貓一樣驚惶躲避。
“我……我給!我給!”
黃正方心頭屈辱至極,趕緊拿出銀子,低頭哈腰,幾個旗兵每人一錠。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可是旗兵,不是善類。他與杭州滿城的旗兵們打過交道,知道這些家夥又狠又貪,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你這尼堪,算你識相!”
騎兵拋了一下手裡的銀子,跟著接住,不屑地擺擺手。
“快滾!小心打斷你的狗腿!”
無數目光注視下,黃正方滿麵通紅,趕緊跑步離開了滿城城門,身後傳來旗兵們放肆的嬉笑聲。
小跑了幾十步,看到一間酒樓,他急步閃了進去。
他受不了街道兩旁各色人等注視的目光。
上了二樓,他坐在臨窗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滿城城門的位置,想坐到另外的桌子,想了一下,乾脆不動。等酒菜上來,一邊吃喝一邊看,也不懼怕窗口的炎熱。
他看到幾個年輕男子從城門口經過,幾個旗人兒童站在滿城城牆上,拿著磚塊石頭亂砸,一個年輕人被砸的頭破血流,忍氣吞聲,急匆匆跑遠。
黃正方陡然覺得,口裡的酒很澀。
“這些狗日的,老的小的,沒一個好東西!”
隔壁一桌人,有漢子憤憤說道。
“旗人高人一等,這些欺負漢人的事情,還不是司空見慣。旗人殺了漢人,隻需在滿城禁足一百天,既不辦罪,也不抵命。”
“殺人都不償命,欺負一下,調戲一下女人,這又有什麼稀奇?”
“小心點,隔牆有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