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個屁,吳三桂早打過來就好了!”
隔壁桌子的話,還是弱了下去。
黃正方草草吃完,下了酒樓,從後門出去,由小巷離開。
這一刻,他的心頭,儘被沮喪與失望所籠罩。
邱浩忐忑不安進了書房,見江寧巡撫慕天顏正坐在書案後,眉宇間似有憂色,趕緊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邱浩,拜見巡撫大人!”
他是生員,見官不跪,況且與巡撫大人是舊識,無需刻意謙卑。
慕天顏抬起頭來,看著邱浩,青衫方巾,相貌堂堂,看起來比以前壯實了些。
慕天顏輕輕點了點頭。
“邱公子,久違了。入座吧。”
年過半百的慕天顏,高大瘦削,精明強乾,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慕天顏順治十二年進士及第,曾出任錢塘知縣,因而與黃家交情匪淺。康熙上任後,慕天顏因政績卓越,一路青雲直上,直至江蘇布政使。
康熙十二年,吳三桂起兵造反,慕天顏修造戰艦有功,於康熙十五年升任江寧巡撫,可為封疆大吏。
慕天顏與邱浩亡父邱青是同科進士,邱浩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選擇了前來投靠慕天顏,好有個出身。
有個報仇雪恨的機會。
“邱公子不必多禮,坐下說話。”
慕天顏請邱浩坐下,抱歉道:“政事繁雜,怠慢了邱公子,還請見諒。”
他微微一思量,問道:“令尊的事情,我已經知曉,朝廷也自有嘉獎。邱公子日後有何打算,不妨說說。”
“謝過巡撫大人。”
邱浩趕緊道:“家父慘死,全係浙江叛軍所為。在下想為國效力,替父報仇,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禮也送了,希望往日的情麵,能助他一臂之力。
“這樣……”
慕天顏點點頭,看著邱浩,溫聲道:“本官剛剛就任江寧巡撫,整頓賦稅,登記錢糧,需要編製錢糧交代冊籍,並上報朝廷。你先在巡撫衙門擔任書吏一職,邱公子願意嗎?”
邱浩一陣遲疑。
他是來尋個出身,不是抄抄寫寫,要是日後忙於這些案牘文書,他還怎麼出人頭地,怎麼報仇雪恨?
邱浩的神情看在眼中,慕天顏微微有些不悅,但仍耐心道:“邱公子,你隻是個生員,不是朝廷官員,也沒有功名,隻能從頭做起,切不可操之過急,好高騖遠。錢糧冊籍做好了,隻要皇上歡喜,做官還不是水到渠成。況且,書吏一職隻是暫代,一有戰事,本官自會舉薦你去軍中謀取功名。”
若不是顧忌與邱浩父親邱青相識,就邱浩那區區幾百兩銀子的孝敬,他還不放在眼裡。
“多謝大人!在下為報父仇,心急了些,還望大人見諒!”
察覺到了慕天顏口氣的變化,邱浩趕緊站起身來,肅拜一禮:“多謝大人成全,邱浩以大人馬首是瞻。邱浩隻願為國效力,誅殺叛軍,不負大人提攜,不負朝廷!”
“邱公子,這就對了,凡事不可操之過急。”
慕天顏沉思片刻,接著說道:“浙江的情形是什麼樣子,你仔細與本官說說。”
“謝巡撫大人!浙江的情形,待我一一道來。”
邱浩謝禮,一五一十說了起來。
“原來如此……”
聽了邱浩一番話,慕天顏捋須沉思片刻,這才道:“這個王和垚,能招降嗎?”
“大人,浙江叛軍賊首王和垚狼子野心,犯下滔天罪行,絕不會歸順朝廷!”
邱浩心頭一驚,急道:“大人,王和垚在浙江募兵練兵,開海貿行鹽課,再不剿滅,恐其坐大,為朝廷心腹大患!”
“邱公子,你倒是一片報國之心。”
慕天顏輕聲笑了起來:“那你說說這個王和垚,本官倒是想聽聽,他是何等人物?”
被慕天顏這麼一問,邱浩暗暗鬆了口氣,定定神才開口說道。
“大人,以小人看來,王和垚處心積慮,絕非隻是為了杭州府,也不是浙江。他所謀者,至少是東南半壁。”
“東南半壁!”
邱浩的話,讓慕天顏一怔,隨即搖搖頭笑道。
“東南半壁?邱公子,你高看他了。且不說東南尚有朝廷數萬大軍,光是耿精忠、尚之信,哪個不是數萬精銳?就憑他王和垚不過萬餘兵馬,何以占據東南半壁?”
“這絕非小人信口胡言。”
邱浩卻是不屈不撓,繼續言道:
“剃發辮、開海禁、啟鹽政、創辦武備學堂、授田等等,王和垚所圖乃大。衢州大溪灘一戰,王和垚臨陣倒戈,以數千部眾,大破我浙江精銳,其部之悍勇,非尋常勁旅可比。因而,小人以為,王和垚兵強馬壯,其所謀,必不僅僅是浙江一隅!”
邱浩的分析聽在耳中,慕天顏輕輕點了點頭,捋須沉思。
“大人,浙江叛軍長於火器,訓練有素,且令行禁止,沙場鏖戰舍生忘死,若任其坐大,必會成為朝廷腹心之患!大人何不奏請聖上,早日發兵,剿了浙江叛軍?”
慕天顏不言,邱浩忍不住再奏。
他於杭州城月餘,對王和垚部的所作所為,軍政事務,包括募兵練兵,都是親眼所見,耳聽為實。
“奏請聖上?”
慕天顏看著前方,輕輕搖了搖頭,臉上浮起一絲無奈。
“浙江之事,天下震驚,皇上亦是龍顏震怒。不過,現在皇上最擔心的恐怕還不是浙江,而是湖廣。吳三桂,已然成了皇上的噩夢,欲除之而後快啊。”
皇上年輕氣盛,想要削藩,以將天下兵權收歸朝廷。吳三桂反對削藩,起兵謀反,天下響應,半壁江山落入叛軍之手,京城人心惶惶,幾欲遷都。
皇上心中,當然以除掉吳三桂部為燃眉之急了。
邱浩再道:“大人何不苦諫?剿滅浙江叛軍,福建與台灣內訌,東南必會自破,朝廷也可集中兵馬對付吳三桂。皇上英明神武,必會斟酌,必有聖斷!”
“牽一發而動全身,如今湖廣戰事激烈,官軍與吳三桂部絞殺正酣,官軍難以抽身南下。相比吳三桂部,浙江叛軍在皇上眼裡,不值一提。”
與其說浙江叛軍不值一提,倒不如說朝廷無力應付天下叛亂,隻能且戰且守,戰湖廣江西,而守東南長江一線。
從湖廣調兵,萬一吳三桂部過江,大軍北上,所造成的後果與影響,難以估量。
注意到邱浩眼神裡的急躁,慕天顏擺擺手,阻止了他,他站起身來,走到了窗邊,看著窗外的高樹,蟬鳴不絕於耳。
“賢侄,天威難測,誰叫你我是漢臣啊?”
說這話的時候,慕天顏似乎動了感情,對邱浩的稱呼,也變為了“賢侄”。
一句“誰讓你我是漢臣”,讓邱浩想要繼續說的話,卡在了嗓子裡麵。
慕天顏官場沉浮數十年,他又豈不知哪些該上奏,什麼時候上奏?自己又何必再強人所難?
“多謝大人賜教。”
邱浩無奈,想起一事,忍不住道:“大人,黃公子北上,隻為精忠報國,建一番功業。大人為何將其拒之門外?”
慕天顏稱呼他一聲“賢侄”,他卻不能稱呼其為“叔父”,除非慕天顏親自開口,要求他這樣稱呼。
“邱公子,“浙江”二字,如今是禁忌,最好莫沾。杭州黃家若是落個滿門忠烈,本官也許會收留他,千金買骨。”
果然,慕天顏鄭重其事,叮囑起邱浩來。
“黃家要真是忠義,就該舉家北上,或殺身成仁,自會在皇上心中落個好名聲。如今不聲不響留在杭州城,不是叛逆也是附逆了。”
慕天顏的話,讓邱浩凜然心驚。趕緊道:“多謝大人教誨!小人銘記在心!”
謀逆之事,即便是嫌疑,也要劃清界限,這不僅是安身立命,還關係他日後的前程。
看來,他與黃正方要割袍斷義,不相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