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懷揣著從金閣寺得來的秘密,匆匆趕回東京彆院。剛踏入大門,便瞧見婆婆靜子公主正抱著個小嬰兒,眉眼間滿是慈愛。靜子公主見惠子回來,臉上綻出一抹溫柔笑意:“惠子啊,我想著你許久未見女兒,便給你抱來了。”惠子又驚又喜,忙上前接過孩子。懷中的絲語不過三四個月大,小臉粉嫩,一雙眼睛正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惠子輕輕晃著絲語,心中卻湧起一絲憂慮,如今局勢這般緊張,孩子的到來,無疑是給這風雨飄搖的生活又添了幾分不安。這時,竹下從屋內走出,看見惠子抱著女兒,眼中滿是欣喜:“惠子,咱們一家人難得團聚,明日我正好有空,一起去踏青遊玩吧。”惠子望著竹下,心中五味雜陳,麵上卻點頭應下。
彆院被濃稠的夜色嚴嚴實實地包裹,靜謐得如同深海,一絲聲響都似要被這寂靜吞噬。竹下埋首於陸軍大學布置的軍事作業,複雜的戰略推演與戰術分析讓他的眉頭緊緊皺起,額頭上沁出細密汗珠。待他終於攻克難題,長舒一口氣,抬手看了看表,時針已悄然爬過十一點的刻度。他的身體疲憊不堪,卻又因長時間高度集中而有些許亢奮,便輕手輕腳地起身,打算去廚房倒杯水,舒緩一下緊繃如弦的神經。
路過書房時,昏黃黯淡的走廊燈光,宛如搖曳的燭火,從半掩的書房門縫隙中透出,像一隻窺視的眼。竹下心中陡然泛起一絲疑惑,他清晰記得惠子早已哄睡女兒絲語,回臥室休息了,這書房的燈怎會還亮著?他的腳步不自覺地停在書房門前,猶豫片刻,緩緩伸出手,輕輕推開那扇半掩的門。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略顯雜亂的書桌,幾本惠子平日裡愛讀的書籍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好似被匆忙翻過。而在這堆書中,一本封麵泛黃、包著《源氏物語》書皮的書,如同突兀的礁石,在平靜海麵中顯得格格不入。竹下的目光瞬間被其吸引,他好奇地走近,腳步輕得如同怕驚擾了沉睡的巨獸。伸手拿起那本書,入手沉甸甸的,觸感粗糙而異樣,與尋常書籍大相徑庭。他的心臟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仿佛要衝破胸腔,一種莫名的緊張與期待交織在心頭。下意識地,他翻開書皮,三個蒼勁有力的中文字,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劃破他腦海中的黑暗,讓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在這個被戰爭狂熱徹底席卷的年代,這類反戰書籍,無疑是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重磅炸彈,一旦被發現,足以將整個家庭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竹下的手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他如同驚弓之鳥,迅速轉頭看向書房門口,眼睛警惕地確認四下無人後,才緩緩坐在書桌前,仿佛雙腿已被抽去了力氣。他的動作遲緩而謹慎,像是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又似在揭開一個禁忌的秘密。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書中的文字,如同一把把銳利無比的手術刀,精準而犀利地剖析著戰爭的本質與走向,每一行都如重錘,狠狠衝擊著竹下自幼被灌輸的、固若金湯的認知。他的眉頭時而緊緊擰成一個“川”字,時而不自覺地輕輕搖頭,臉上滿是震驚、困惑、掙紮交織的複雜神情,仿佛在進行一場艱難的靈魂拔河。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柔的微風,如同夜的使者,從窗戶悄然吹入,書頁在風中“嘩嘩”翻動,發出清脆聲響,如同命運的倒計時。竹下這才從書中構建的震撼世界中回過神來,如夢初醒。他猛地意識到自己在書房已待了許久,像一個犯錯的孩子,趕忙將書按原樣包好,動作慌亂中帶著一絲笨拙,放回原位,熄滅書房的燈,躡手躡腳地回到臥室。躺在床上,他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黑暗如同一塊沉重的幕布,壓在他的心頭。腦海中不斷回蕩著書中的內容,那些文字如同幽靈,在他的思緒中徘徊不去,讓他久久無法入眠。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原本平靜如湖麵的生活,將被徹底打破,而這本書,或許會成為扭轉他命運軌跡的關鍵轉折點。
清晨,陽光如同金色的絲線,透過薄紗窗簾,輕柔而舒緩地灑在惠子的臉上。她悠悠轉醒,身旁的絲語還沉浸在香甜的夢鄉中,發出細微如小貓輕鼾的聲音。惠子輕手輕腳地起身,動作輕柔得如同怕驚擾了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為女兒掖好被子,便如同一片無聲的羽毛,飄向庭院。此時,竹下已在庭院中練劍,他身姿挺拔矯健,每一招每一式都帶著軍人與生俱來的淩厲與剛勁,劍刃劃破空氣,發出“嘶嘶”聲響。惠子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眼神中滿是複雜,心中卻思緒萬千,她深知,竹下所追求的軍人榮譽,與自己內心深處對和平的熾熱渴望,正隨著戰爭無情的推進,如同兩條背道而馳的鐵軌,漸漸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踏青用的竹籃依舊安靜地擺在玄關,靜子公主差人送來的金平糖,在琉璃碗裡已悄然融化成黏稠的糖漿,像是一段甜蜜又正在消逝的回憶。漫步在上野公園,東京的天空湛藍如一塊無瑕的寶石,春日暖陽毫無保留地傾灑在大地上,給世間萬物都披上了一層熠熠生輝的金色薄紗。竹下、惠子與繈褓中的絲語,漫步於隅田川畔,櫻花如雪般紛紛揚揚飄落,在空中交織成一幅如夢似幻的畫卷,為這寧靜的河畔增添了幾分詩意與浪漫。惠子抱著女兒,偶爾伸出手,如同接住一片時光的碎片,輕輕接住一片花瓣,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流露出為人母獨有的溫柔與慈愛。竹下跟在一旁,目光卻時常遊離,眼神中透著迷茫與思索,看似在欣賞這如詩如畫的美景,實則滿心都是那本《論持久戰》帶來的強烈衝擊,思緒早已飄遠。
夜晚,等絲語睡熟,惠子回到房間,拿起一本書坐在窗前閱讀,目光卻不受控製地不時飄向書房,忍不住深深歎息,果不其然,書房的燈又固執地一直亮到深夜。隨著時間的推移,竹下在陸軍大學的課程愈發繁重忙碌,如山的課業與高強度的訓練壓得人喘不過氣,但他每晚仍會擠出時間,如同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研讀那本改變他認知的《論持久戰》。他開始在課堂上不自覺地思考戰爭的本質,對一些激進的軍事觀點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原本堅定不移的信念,如同被侵蝕的堤壩,開始出現鬆動的跡象。這一變化,如同平靜湖麵泛起的漣漪,被他敏銳的同學和教官察覺到。
“竹下,你最近怎麼了?上課總是走神,是不是家裡出什麼事了?”一位同學滿臉關切,眉頭微皺,語氣中帶著擔憂問道。
竹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笑容如同貼在臉上的麵具,生硬而不自然:“沒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但他心裡比誰都清楚,自己的思想正在經曆一場天翻地覆的巨大變革,內心世界如同經曆了一場強烈的地震,一切都在重構。在接下來的課堂上,當教官激情澎湃地講解著最新的戰術部署,宣揚著通過激進的進攻迅速征服他國領土、獲取資源的理念時,竹下感覺自己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論持久戰》中對戰爭全局的深刻剖析。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方向,突然站起身,聲音洪亮卻又帶著一絲顫抖,打斷了教官的講話:“教官,恕我直言,我認為這種戰術看似勇猛激進,實則忽略了戰爭的持久性與複雜性。僅僅依靠閃電戰和短期的軍事優勢,難以徹底征服一個擁有深厚底蘊與頑強抵抗意誌的國家。戰爭並非簡單的兵力與武器的較量,更是資源、民心、戰略縱深的長期博弈。就如中國,其廣袤的國土與堅韌的民族精神,注定這場戰爭不會如我們預想的那般迅速結束。我們若一味強攻,陷入持久戰的泥沼,將會麵臨資源枯竭、兵力分散、國際輿論壓力等諸多困境。”
此言一出,課堂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竹下的話驚得目瞪口呆。教官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的雙眼圓睜,死死地盯著竹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臉上寫滿了憤怒與難以置信:“竹下,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這是陸軍大學,是培養帝國優秀軍人的地方,不是你傳播異端思想的場所!你這是對帝國戰略的質疑,對軍人榮譽的褻瀆!”同學們也紛紛交頭接耳,眼神中有的充滿了震驚,有的帶著不解,更有幾個平日裡與教官關係密切的同學,滿臉怒容,對著竹下指指點點:“竹下,你是不是瘋了?怎麼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們是軍人,服從命令、奮勇殺敵才是我們的職責,哪有你這般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道理!”竹下站在原地,迎著眾人的目光,心中雖有些許緊張,但更多的是一種豁出去的坦然,他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了一條與以往截然不同的道路,而前方等待他的,或許是狂風暴雨,但他已無法回頭。
回到家後,竹下一臉疲憊,竹下俊將鋼筆尖重重戳進墨水瓶,洇開的墨跡在戰術圖上暈染成猙獰的怪獸。窗外夜櫻簌簌,月光像冷鐵貼在他挺直的軍裝領口,陸軍大學校徽在台燈下泛著青白的光。
“支那戰場傷亡比已達1:4......“他猛然合上機密戰報,手指神經質地摩挲著壓在鎮紙下的《論持久戰》。書頁間夾著惠子的桔梗花書簽,淡紫花瓣在煤油燈下透出血管般的紋路。
隔壁嬰兒室傳來絲語的啼哭,竹下的太陽穴突突跳動。他鬼使神差地翻開第37頁,鉛筆劃痕如蛛網纏繞著某段文字:“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於民眾之中......“鋼筆從指間滑落,在榻榻米上濺出暗紅血點。
“夫君?“紙門拉開一線,惠子抱著繈褓站在逆光裡。竹下霍然起身,軍靴後跟碰撞的脆響驚得絲語又哭起來。他看見妻子睡袍領口滑出的翡翠墜子——那是去年南京陷落時,他送給她的“戰利品“。
“我在修訂華北掃蕩方案。“竹下用身體擋住書桌,佩刀綬帶掃落了惠子插在青瓷瓶裡的山茶花。花瓣落在絲語皺紅的小臉上,像未擦淨的血漬。
晨霧漫進回廊時,竹下發現戰術筆記的空白處爬滿陌生的字跡:“空間換時間......遊擊戰......“他抓起鋼筆想劃掉這些叛國言論,筆尖卻懸在半空顫抖。陸軍大學教官的咆哮突然在耳畔炸響:“諸君、覚えておけ。支那豚への情けは、そのまま天皇陛下への刃向かいだ!“
竹下將《論持久戰》塞進《戰爭論》封皮時,看見惠子站在鏡前梳頭,檀木梳齒間纏著幾縷青絲。鏡麵倒映著梳妝台抽屜半開的漆盒,裡麵躺著三本《改造》雜誌——去年已被列為禁書的左翼刊物。
宅邸的紫陽花開始變色時,惠子在《草花通信》裡摸到了凸起的針孔。這本園藝雜誌每月準時寄到,封皮帶著南京玄武湖潮濕的水汽。她跪坐在茶室地板上,青紫色繡球花照片下,針孔組成《萬葉集》裡的句子:“夏草繁茂處,故人影依稀“。這是幾年前在早稻田讀書會約定的暗號,意為“立即轉移“。
紙門外傳來木屐聲,惠子迅速將雜誌塞進插著棣棠花的青瓷瓶。靜子公主捧著鎏金七寶燒香爐進來,沉香灰裡混著未燃儘的《改造》雜誌殘頁。
“母親,這是......“
“今早宮裡送來絲語的繈褓。“靜子用銀箸撥開絲綢,露出翡翠綠的錦緞——去年南京陷落時,鬆井石根司令部特製的戰利品。惠子瞳孔微縮,她看見金線暗繡的菊花紋裡的金屬反光。
皇太後的賞花會請柬在三天後抵達。禦苑垂櫻已謝,女官們捧著三色紫陽花穿梭在青簾之間。當絲語被抱上紫宸殿時,惠子發現女兒繈褓的翡翠色比清晨更深——那是遇人體溫會變色的特殊染料。
“這孩子眼尾的痣,倒像閒院宮小時候。“皇太後染著黑齒的嘴唇擦過嬰兒耳垂,禦簾外傳來陸軍省次官的笑聲,她突然明白這不是臨時起意的留客。
竹下在軍部徹夜未歸。惠子將《戰爭論》封皮裡的書頁撕碎,混著眼淚吞下關鍵段落。晨光初現時,靜子公主送來嵌螺鈿的漆盒,裡麵是絲語的胎發與沾著母乳的帕子。
“乘今天陸軍大學家屬觀艦式走。“婆婆的和服腰帶裡滑出偽滿洲國通行證,七寶燒香爐升起煙霧在空中凝成“哈爾濱“三個漢字。惠子最後親吻女兒時,發現繈褓內層繡著新四軍的桔梗花暗紋——原來靜子每月去明治神宮供奉的,從來不是護國神社的英靈。
離港汽笛鳴響時,惠子握緊手中的半枚打磨光滑的玉佩,客輪駛過橫濱軍港,她看見竹下站在驅逐艦甲板上靜靜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