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元年,遷侍禦史。時中書侍郎李義府執權用事,婦人淳於氏有美色,坐
事係大理,義府悅之,托大理丞畢正義枉法出之。高宗又敕給事中劉仁軌、侍禦
史張倫重按其事。正義自縊。高宗特原義府之罪。義方以義府奸蠹害政,將加彈
奏,以問其母。母曰:“昔王陵母伏劍成子之義,汝能儘忠立名,吾之願也,雖
死不恨!”義方乃先奏曰:
臣聞春鶯鳴於獻歲,蟋蟀吟於始秋,物有微而應時,人有賤而言忠。臣去歲
冬初,雲陽下縣丞耳。今春及夏,陛下擢臣著作佐郎,極文學之清選。未幾,又
拜臣侍禦史,濫朝廷之雄職。顧視生涯,隕首非報,唯欲有犯無隱,以廣天聽。
伏以李義府枉殺寺丞,陛下已赦之,臣不應更有鞫問。然天子置三公、九卿、
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本欲水火相濟,鹽梅相成,然後庶績鹹熙,風雨交泰。
亦不可獨是獨非,皆由聖旨。昔唐堯失之於四凶,漢祖失之於陳豨,光武失之於
逢萌,魏武失之於張邈。此四帝者,英傑之主,然失之於前,得之於後。今陛下
繼聖,撫育萬邦,蠻陬夷落,猶懼疏網。況輦轂咫尺,奸臣肆虐,足使忠臣抗憤,
義士扼腕。縱令正義自縊,彌不可容,便是畏義府之權勢,能殺身以滅口。此則
生殺之威,上非王出;賞罰之柄,下移佞寵。臣恐履霜堅冰,積小成大,請重鞫
正義死由,雪冤氣於幽泉,誅奸臣於白日。
及廷劾義府,曰:
臣聞附下罔上,聖主之所宜誅;心狠貌恭,明時之所必罰。是以隱賊掩義,
不容唐帝之朝;竊幸乘權,終齒漢皇之劍。中書侍郎李義府,因緣際會,遂階通
顯。不能儘忠竭節,對揚王休,策蹇勵駑,祗奉皇眷,而反憑附城社,蔽虧日月,
請托公行,交遊群小。貪冶容之美,原有罪之淳於;恐漏泄其謀,殞無辜之正義。
雖挾山超海之力,望此猶輕;回天轉日之威,方斯更劣。此而可恕,孰不可容!
金風屆節,玉露啟塗,霜簡與秋典共清,忠臣將鷹鸇並擊。請除君側,少答鴻私,
碎首玉階,庶明臣節。
高宗以義方毀辱大臣,言詞不遜,左遷萊州司戶參軍。秩滿,家於昌樂,聚
徒教授。母卒,遂不複仕進。總章二年卒,年五十五。撰《筆海》十卷、文集十
卷。門人何彥光、員半千為義方製師服,三年喪畢而去。
半千者,齊州全節人也。事義方經十餘年,博涉經史,知名河朔。則天時官
至天官侍郎。撰《三國春秋》二十卷,行於代。自有傳。
成三郎,幽州漁陽人也。光宅年,為左豹韜衛長上果毅。李孝逸之討徐敬業,
以為前鋒,與賊戰於高郵。軍國敗績,被擒,送於江都。賊黨唐之奇紿其眾曰:
“此李孝逸也!”將斬之。三郎大呼曰:“我,是果毅成三郎,不是將軍李孝逸。
官軍已圍爾數重,破爾在於朝夕。我死,妻子受榮;爾死,家口配沒,終不及我!”
之奇怒,斬之。敬業平,贈左監門將軍,諡曰勇。時曲阿令尹元貞,亦死敬業之
難。
尹元貞者,瀛州河間人也。在曲阿,聞敬業攻陷潤州,率兵赴援。及戰敗,
被擒。敬業臨以白刃,脅令附己,將加任用。元貞詞色慷慨,竟不之屈,尋遇害。
敬業平,贈潤州刺史,諡曰壯。
高睿,雍州萬年人,隋尚書左仆射崿孫也。父表仁,穀州刺史。睿少以明經
累除桂州都督,尋加銀青光祿大夫,轉趙州刺史,封平昌縣子。聖曆初,突厥默
啜來寇,睿又嬰城固守。長史唐波若見城圍甚急,遂潛謀應賊。睿覺之,將自殺,
不死,俄而城陷被擒,更令招喻諸縣未降者。睿竟不從,遂為所殺。
初,賊將至州境。或謂睿曰:“突厥所向無前,百姓喪膽;明公力不能禦,
不若降之。”睿曰:“吾為天子刺史,不戰而降,其罪大矣。”則天聞而深歎息
之,贈冬官尚書,諡曰節。及賊退,唐波若伏誅,家口籍沒。因下製曰:“故趙
州刺史高睿,狂賊既至,死節不降;長史唐波若,不能固城,相率歸賊。高睿已
加褒柱,波若等身死破家。賞罰既行,須敦懲勸,宜頒示天下,鹹使知聞。”
子仲舒,博通經史,尤明《三禮》及詁訓之書。神龍中,為相王府文學,王
甚敬重之。開元中,累授中書舍人,侍中宋璟、中書侍郎蘇頲每詢訪故事焉。
時又有中書舍人崔琳,深達政理,璟等亦禮焉。嘗謂人曰:“古事問高仲舒,
今事問崔琳,則又何所疑矣!”仲舒累遷太子右庶子卒。
王同皎,相州安陽人,陳侍中、駙馬都尉寬之曾孫。其先自琅邪仕江左,陳
亡,徙家河北。同皎,長安中尚皇太子女定安郡主。授朝散大夫,行太子典膳郎。
敬暉等討張易之兄弟也。遣同皎與右羽林將軍李多祚迎太子於東宮,請太子至玄
武門指麾將士。太子初拒而不許,同皎諷諭切至,太子乃就駕。以功授右千牛將
軍,封琅邪郡公,賜實封五百戶。及郡主進封為公主,拜同皎為駙馬都尉。尋加
銀青光祿大夫,遷光祿卿。
神龍二年,同皎以武三思專權任勢,謀為逆亂,乃招集壯士,期以則天靈駕
發引,劫殺三思。同謀人撫州司倉冉祖雍,具以其計密告三思。三思乃遣校書郎
李悛上言:“同皎潛謀殺三思後,將擁兵詣闕,廢黜皇後。”帝然之,遂斬同皎
於都亭驛前,籍沒其家。臨刑神色不變,天下莫不冤之。睿宗即位,令複其官爵。
執冉祖雍、李悛,並誅之。
初與同皎葉謀,有武當丞周憬者,壽州壽春人也。事既泄,遁於比乾廟中,
自刎而死。臨終,謂左右曰:“比乾,古之忠臣也。倘神道聰明,應知周憬忠而
死也。韋後亂朝,寵樹邪佞,武三思乾上犯順,虐害忠良,吾知其滅亡不久也!
可懸吾頭於國門,觀其身首異門而出。”其後皆如其言。
蘇安恒,冀州武邑人也。博學,尤明《周禮》及《春秋左氏傳》。大足元年,
投匭上疏曰:
陛下欽聖皇之顧托,受嗣子之推讓,應天順人,二十年矣。豈不思虞舜褰裳,
周公複辟,良以大禹至聖,成王既長,推位讓國,其道備焉!故舜之於禹,是其
族親;旦舉成王,不離叔父。且族親何如子之愛?叔父何如母之恩?今太子孝敬
是崇,春秋既壯,若使統臨宸極,何異陛下之隧!陛下年德既尊,寶位將倦,機
務殷重,浩蕩心神,何不禪位東宮,自怡聖體!
臣聞自昔明王之孝理天下者,不見二姓而俱王也。當今梁、定、河內、建昌
諸王等,承陛下之蔭覆,並得封王,臣恐千秋萬歲之後,於事非便,臣請黜為公
侯,任以閒簡。
臣又聞陛下有二十餘孫,今無尺土之封,此非長久之計也。臣請四麵都督府
及要衝州郡,分土而王之。縱今年尚幼小,未嫻養人之術,請擇立師傅,成其孝
敬之道,將以夾輔周室,藩屏皇家,使累葉重光,饗祀不輟,斯為美矣,豈不大
哉!
疏奏,則天召見,賜食慰諭而遣之。長安二年,又上疏曰:
忠臣不順時而取寵,烈士不惜死而偷生。故君道不明者,忠臣之過歟!臣道
不軌者,烈士之過歟!昔者先皇晏駕,留其顧托,將以萬機殷廣,令陛下兼知其
事。雖唐堯、虞舜居其位,而共工、驩兜在其間,陛下骨肉之恩阻,陛下子母之
愛忘。臣謂聖情以運祚將喪,極斯大節;天下謂陛下微弱李氏,貪天之功。何以
年在耄倦,而不能複子明辟,使忠言莫進,奸佞成朋,夷狄紛擾,屠害黎庶!陛
下雖納隍軫念,亦罔能救此生靈。
臣聞天下者,神堯、文武之天下也。昔有隋失馭,小人道長,群雄駭鹿,四
海瞻烏。皇唐親事戎旃,鳳翔參野,削平宇縣,龍踐宸極。歃血為盟,指河為誓,
非李氏不王,非功臣不封。陛下雖居正統,實唐氏舊基。故《詩》曰:“惟鵲有
巢,唯鳩居之。”此言雖小,可以喻大。陛下自坤生德,乘乾作主,豈不以上符
天意,下順人心!東宮昔在諒陰,相王又非長子,陛下恐宗祀中絕,所以應其謳
歌。當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貪其寶位而忘母子深恩。臣聞京邑翼翼,四
方取則。陛下蔽太子之元良,枉太子之神器,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
移風易俗焉?惟陛下思之,將何聖顏以見唐家宗廟?將何誥命以謁大帝墳陵?陛
下何故日夜積憂,不知鐘鳴漏儘?臣愚以天意人事,還歸李家。陛下雖安天位,
殊不知物極則反,器滿則傾。故語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之謂也。陛
下不如高揖機務,自恬聖躬,命史臣以書之,令樂府以歌之,斯亦太平之盛事也!
臣聞見過不諫,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臣何惜一朝之命,而不安
萬乘之國哉!故曰:苟利國家,雖死可矣!願陛下稍輟萬機,詳臣愚見。陛下若
以臣為忠,則從諫如流,擇是而用;若以臣為不忠,則斬取臣頭,以令天下。
疏奏不納。明年,禦史大夫魏元忠為張易之兄弟所構,安恒又抗疏申理之曰:
臣聞明王有含天下之量,有濟天下之心,能進天下之善,除天下之惡。若為
君王而不行此四者,則當神冤鬼怒,陰錯陽亂,欲使國家榮泰,其可得乎!陛下
革命之初,勤於庶政,親總萬機,博采謀猷,傍求俊乂,故海內以陛下為納諫之
主矣!暮年已來,怠於政教,讒邪結黨,水火成災,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故四
海之內,以陛下為受佞之主矣!當今邪正莫辯,訴訟含冤,豈陛下昔是而今非,
蓋居安忘危之失也!
臣竊見禦史大夫、檢校太子右庶子、同鳳閣鸞台平章事魏元忠,廉直有聞,
位居宰輔。履忠正之基者,用元忠為龜鏡;踐邪佞之路者,嫉元忠若仇讎。麟台
監張易之兄弟,在身無德,於國無功,不逾數年,遂極隆貴。自當飲冰懷懼,酌
水思清,夙夜兢兢,以答恩造。不謂溪壑其誌,豺狼其心,欲指鹿而獻馬,先害
忠而損善;將斯亂代之法,汙我明君之朝。自元忠下獄,臣見長安城內,街談巷
議,皆以陛下委任奸宄,斥逐賢良,以元忠必無不順之言,以易之必有交亂之意,
相逢偶語,人心不安。雖有忠臣烈士,空撫髀於私室。而鉗口不敢言者,皆懼易
之等威權,恐無辜而受戮,亦徒虛死耳!
今賊虜強盛,征斂煩重,以臣言之,萬姓不勝其弊。況又聞陛下縱逸讒慝,
禁錮良善,賞刑失中,則遐邇生變。臣恐四夷因之,則窺覘得失,以為邊郡之患;
百姓因之,即結聚義兵,以除君側之惡。複恐逐鹿之黨,叩關而至;亂階之徒,
從中相應;爭鋒於朱雀門內,問鼎於大明殿前,陛下將何事以謝之?複何方以禦
之?臣今為陛下計,安百姓之心者,莫若收雷電之威,解元忠之網,複其爵位,
君臣如初,則天下幸甚!陛下好生惡殺,縱不能斬佞臣頭以塞人望,臣請奪其榮
寵,翦其羽翼,無使權柄在手,驕橫日滋。專國倍於穰侯,回天過於左悺,則社
稷危矣,惟陛下圖之!
臣本微賤,不識元忠、易之,豈此可親而彼可疏?但恐讒邪長而忠臣絕!伏
願陛下暫垂天鑒,察臣此心,即微臣朝誌得行,夕死無恨!
疏奏,易之等大怒,欲遣刺客殺之。賴正諫大夫朱敬則、鳳閣舍人桓彥範、
著作郎魏知古等保護以免。
安恒,神龍初為集藝館內教。節湣太子之殺武三思也,或言安恒預其謀,遂
下獄死。睿宗即位,知其冤,下製曰:“故蘇安恒,文學基身,鯁直成操,往年
抗疏,忠讜可嘉。屬回邪擅構,奄從非命,興言軫悼,用惻於懷。宜贈寵章,式
旌徽烈,可贈諫議大夫。”時又有俞文俊、王求禮,亦以直言見稱。
俞文俊者,荊州江陵人。則天載初年,新豐因風雷山移,乃改縣名為慶山,
四方畢賀。文俊詣闕上書曰:“臣聞天氣不和而寒暑並,人氣不知而疣贅生,地
氣不和而塠阜出。今陛下以女主處陽位,反易剛柔,故地氣隔塞而山變為災。
陛下謂之慶山,臣以為非慶也。臣愚以為宜側身修德,以答天譴。不然,恐殃禍
至矣!”則天大怒,流於嶺外。後為六道使所殺。
王求禮者,許州長社人。則天時,為左拾遺。時武懿宗統兵討契丹,畏忄耎
不敢進。及賊平,懿宗奏滄、瀛等數百家從賊,請誅之。求禮廷折之曰:“此等
素無武備,城池不完,遇賊畏懼,苟從之以求生,豈素有背叛之心也!懿宗擁強
兵數十萬,聞賊輒退,使其滋蔓。又欲移罪於草澤詿誤之人,豈為臣之道!臣請
先斬懿宗,以謝河北。”懿宗不能答。則天遂寬脅從者之罪。後都城三月雨雪,
鳳閣侍郎蘇味道以為瑞雪,率群官表賀。求禮曰:“公為宰相,不能燮理陰陽,
非時降雪,又將災而為瑞,誣罔視聽。若以三月雪為瑞雪,即臘月雷亦為瑞雷耶?”
味道不從。求禮累遷左台殿中侍禦史。神龍初,為衛王掾,病卒。
燕欽融,洛州偃師人也。景龍末,為許州司戶參軍。時韋庶人乾預國政,盛
封拜群從子弟。又與悖逆庶人及駙馬都尉武延秀、中書令宗楚客等將圖危宗社。
欽融連上奏其事,庶人大怒,勸中宗召欽融廷見,撲殺之。宗楚客又私令執法者
加刃,欽融因而致死。睿宗即位,下製曰:“故許州司戶參軍燕欽融,先陳忠讜,
頗列章奏,雖乾非其位,而進不顧身。永言奄亡,誠所傷悼,方開諫路,宜慰窀
穸。可贈諫議大夫,仍令備禮改葬,特授一子官。”
先是,定州人郎岌,亦備陳韋庶人及宗楚客將為逆亂之狀,中宗不納,而韋
庶人勸杖殺之。睿宗即位,追贈諫議大夫。
安金藏,京兆長安人,初為太常工人。載初年,則天稱製,睿宗號為皇嗣。
少府監裴匪躬、內侍範雲仙並以私謁皇嗣腰斬。自此公卿已下,並不得見之,唯
金藏等工人得在左右。或有誣告皇嗣潛有異謀者,則天令來俊臣窮鞫其狀。左右
不勝楚毒,皆欲自誣,唯金藏確然無辭,大呼謂俊臣曰:“公不信金藏之言,請
剖心以明皇嗣不反。”即引佩刀自剖其胸,五藏並出,流血被地,因氣絕而仆。
則天聞之,令輿入宮中,遣醫人卻內五藏,以桑白皮為線縫合,傅之藥。經宿,
金藏始甦。則天親臨視之,歎曰:“吾子不能自明,不如爾之忠也!”即令俊臣
停推,睿宗由是免難。
金藏,神龍初喪母,寓葬於都南闕口之北,廬於墓側,躬造石墳石塔,晝夜
不息。原上舊無水,忽有湧泉自出。又有李樹盛冬開花,犬鹿相狎。本道使盧懷
慎上聞,敕旌表其門。景雲中,累遷右武衛中郎將。玄宗即位,追思金藏忠節,
下製褒美,擢拜右驍衛將軍,乃令史官編次其事。開元二十年,又特封代國公,
仍於東嶽等諸碑鐫勒其名。竟以壽終,贈兵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