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
這四句乃是唐人之詩,說天下多是勢利之交,沒有黃金成不得相交。這個意
思還說得淺,不知天下人但是見了黃金,連那一向相交人也不顧了。不要說相交
的,縱是至親骨肉,關著財物麵上,就換了一條肚腸,使了一番見識,當麵來弄
你算計你,幾時見為了親眷不要銀子做事的?幾曾見眼看親眷富厚不想來設法要
的?至於撞著有些不測事體,落了患難之中,越是平日往來密的,頭一場先是他
騙你起了。
直隸常州府武進縣有一個富戶,姓陳名定。有一妻一妾,妻巢氏,妾丁氏。
妻已中年,妾尚少艾。陳定平日情分在巢氏麵上淡些,在丁氏麵上濃些,卻也相
安無說。巢氏有兄弟巢大郎,是一個鬼頭鬼腦的人,奉承得姊夫姊姊好。陳定托
他掌管家事,他內外攬權,百般欺侵,巴不得姊夫有事,就好科派用度,落來肥
家。一日巢氏偶染一病。大凡人病中,性子易得惹氣。又且其夫有妾,一發易生
疑忌,動不動就嘔氣,說道:“巴不得我死了,讓你們自在快樂,省做你們眼中
釘。”那陳定男人家心性,見大娘有病在床,分外與小老婆肉麻的榜樣,也是有
的。遂致巢氏不堪,日逐嗔惱罵詈。也是陳定與丁氏合該悔氣,平日既是好好的,
讓他是個病人,忍耐些個罷了。陳定見他聒絮不過,回答他幾句起來。巢氏倚了
病勢,要死要活的顛了一場。陳定也沒好氣的,也不來管他好歹。巢氏自此一番,
有增無減。陳定慌了,竭力醫禱無效,丁氏也自儘心伏侍。爭奈病痛犯拙,畢竟
不起,嗚呼哀哉了。
陳定平時家裡飽暖,妻妾享用,鄉鄰人忌克他的多,看想他的也不少。今聞
他大妻已死,有曉得他病中相爭之事的,來挑著巢大郎道:“聞得令姊之死,起
於妻妾相爭。你是他兄弟,怎不執命告他?你若進了狀,我鄰裡人家少不得要執
結人命虛實,大家有些油水。”巢大郎是個乖人,便道:“我終日在姊夫家裡走
動,翻那麵皮不轉。不若你們聲張出首,我在裡頭做好人,少不得聽我處法,我
就好幫襯你們了。隻是你們要硬著些,必是到得官,方起發得大錢。隻說過了,
處來要對分的。”鄰裡人道:“這個當得。”兩下寫開合同。果然鄰裡間合出三
四個要有事、怕太平的來,走到陳定家裡喧嚷說:“人命死得不明,必要經官,
入不得殮。”巢大郎反在裡頭勸解,私下對陳定說:“我是親兄弟,沒有說話,
怕他外人怎的。”陳定謝他道:“好舅舅,你退得這些人,我自重謝你。”巢大
郎即時揚言道:“我姊姊自是病死的,有我做兄弟的在此,何勞列位多管?”鄰
裡人自有心照,曉得巢大郎是明做好人之言,假意道:“你自私受軟口湯,到來
吹散我們。我們自有說話處!”一哄而散。
陳定心中好不感激巢大郎,怎知他卻暗裡串通地方,已自出首武進縣了。武
進縣知縣是個貪夫,其時正有個鄉親在這裡打抽豐,未得打發,見這張首狀,是
關著人命,且曉得陳定名字是個富家,要在他身上設處些,打發鄉親起身。立時
準狀,僉牌來拿陳定到官。不由分說,監在獄中。陳定急了,忙叫巢大郎到監門
口與他計較,叫他快尋分上。巢大郎正中機謀,說道:“分上固要,原首人等也
要灑派些,免得他每做對頭,才好脫然無累。”陳定道:“但憑舅舅主張,要多
少時,我寫去與小妾,教他照數付與舅舅。”巢大郎道:“這個定不得數,我去
用看,替姊夫省得一分是一分。”陳定道:“隻要快些完得事,就多著些也罷了。”
巢大郎彆去,就去尋著了這個鄉裡,與他說倒了銀子,要保全陳定無事。陳定麵
前說了一百兩,取到了手,實與得鄉裡四十兩。鄉裡是要緊歸去之人,挑得籃裡
便是菜,一個信送將進去,登時把陳定放了出來。巢大郎又替他說合地方鄰裡,
約費了百來兩銀子,儘皆無說。少不得巢大郎又打些虛帳,又與眾人私下平分,
替他做了好些買賣,當官歸結了。
鄉裡得了銀子,當下動身回去。巢大郎心不足,想道:“姊夫官事,其權全
在於我,要息就息。前日鄉裡分上,不過保得出獄,何須許多銀子?他如今已離
了此處,不怕他了,不免趕至中途,倒他的出來。”遂不通陳定知道,竟連夜趕
到丹陽,撞見鄉裡正在丹陽寫轎,一把扭住,討取前物。鄉裡道:“已是說倒見
效過的,為何又來翻帳?”巢大郎道:“官事問過,地方原無詞說,屍親願息,
自然無事的。起初無非費得一保,怎值得許多銀子?”兩不相服,爭了半日。巢
大郎要死要活,又要首官。那個鄉裡是個有體麵的,忙忙要走路,怎當得如此歪
纏?恐怕惹事,忍著氣拿出來還了他。巢大郎千歡萬喜轉來了。鄉裡受了這場虧,
心裡不甘,捎個便信把此事告訴了武進縣知縣。
知縣大怒,出牌重問,連巢大郎也標在牌上,說他私和人命,要拿來出氣。
巢大郎虛心,曉得是替鄉裡報仇,預先走了。隻苦的是陳定,一同妾丁氏俱拿到
官,不由分說,先是一頓狠打,發下監中。出牌吊屍,叫集了地方人等簡驗起來。
陳定不知是那裡起的禍,沒處沒法一些手腳。知縣是有了成心的,隻要從重坐罪,
先分付仵作報傷要重。仵作揣摩了意旨,將無作有,多報的是拳毆腳踢致命傷痕。
巢氏幼時喜吃甜物,麵前牙齒落了一個,也做硬物打落之傷。竟把陳定問了鬥毆
殺人之律,妾丁氏威逼期親尊長致死之律,各問絞罪。陳定央了幾個分上來說,
隻是不聽。丁氏到了女監,想道:“隻為我一身,致得丈夫受此大禍;不若做我
一個不著,好歹出了丈夫。”他算計定了。解審察院,見了陳定,遂把這話說知。
當官招道:“不合與大妻廝鬨,手起凳子打落門牙,即時暈地身死。並與丈夫陳
定無乾。”察院依口詞,駁將下來。刑館再問,丁氏一口承認。丁氏曉得有了此
一段說話在案內了,丈夫到底脫罪。然必須身死,問官方肯見信,作做實據,遊
移不得,亦且丈夫可以速結,是夜在監中自縊而死。獄中呈報,刑館看詳巢氏之
死。既係丁氏生前招認下手,今已懼罪自儘,堪以相抵,原非死後添情推卸,陳
定止斷杖贖發落。
陳定雖然死了愛妾,自卻得釋放,已算大喜,一喜一悲。到了家內,方才見
有人說巢大郎許多事跡:“這件是非,全是他起的,在裡頭打偏手使用,得了偌
多東西。還不知足,又去知縣、鄉裡處拔短梯,故重複弄出這個事來,他又脫身
走了。枉送了丁氏一條性命。”陳定想著丁氏舍身出脫他罪一段好情,不覺越恨
巢大郎得緊了,隻是逃去未回,不得見麵。
後來知縣朝覲去了,巢大郎已知陳定官司問結,放膽大了,喜氣洋洋,轉到
家裡。隻道陳定還未知其奸,照著平日光景前來探望。陳定雖不說破甚麼,卻意
思冷淡了好些。巢大郎也看得出,且喜財物得過,儘勾幾時的受用,便姊夫怪了
也不以為意。豈知天理不容,自見了姊夫家來,他妻子便癲狂起來,口說的多是
姊姊巢氏的說話,嚷道:“好兄弟,我好端端死了,隻為你要銀子,致得我粉身
碎骨,地下不寧!你快超度我便罷,不然,我要來你家作祟,領兩個人去!”巢
大郎驚得隻是認不是討饒,去請僧道念經設醮。安靜得兩日,又換了一個聲口道:
“我乃是陳妾丁氏。大娘死與我何乾?為你家貪財,致令我死於非命。今須償還
我!”巢大郎一發懼怕,燒紙拜獻,不敢吝惜,隻求無事。怎當得妻妾兩個,推
班出色,遞換來擾?不勾幾時,把所得之物乾淨弄完。寧可賠了些,又不好告訴
得人,姊夫那裡又不作準了,懨懨氣色,無情無緒,得病而死。此是貪財害人之
報。可見財物一事,至親也信不得,上手就騙害的。
小子如今說著宋朝時節一件事,也為至親相騙,後來報得分明,還有好些希
奇古怪的事,做一回正話。
利動人心不論親,巧謀賺取橐中銀。直從江上巡回日,始信陰司有鬼神。
卻說宋時靖康之亂,中原士大夫紛紛避地,大多儘入閩廣之間。有個寶文閣
學士賈讜之弟賈謀,以勇爵入官,宣和年間為諸路廉訪使者。其人貪財無行,詭
詐百端。移來嶺南,寓居德慶府。其時有個濟南商知縣,乃是商侍郎之孫,也來
寄居府中。商知縣夫人已死,止有一小姐,年已及笄。有一妾,生二子,多在乳
抱。家資頗多,儘是這妾掌管。小姐也在裡頭照料,且自過得和氣。賈廉訪探知
商家甚富,小姐還未適人,遂為其子賈成之納聘,取了過門。後來商知縣死了,
商妾獨自一個管理內外家事,撫養這兩個兒子。商小姐放心不下,每過十來日,
即到家裡看一看兩個小兄弟,又與商妾把家裡遺存黃白東西在箱匣內的,查點一
查點,及逐日用度之類,商量計較而行,習以為常。
一日,商妾在家,忽見有一個承局打扮的人,來到堂前,口裡道:“本府中
要排天中節,是合府富家大戶金銀器皿、絹段綾羅,儘數關借一用,事畢一一付
還。如有隱匿不肯者,即拿家屬問罪,財物入官。有一張牒文在此。”商妾頗認
得字義,見了府牒,不敢不信,卻是自家沒有主意,不知該應怎的。回言道:
“我家沒有男子正人,哥兒們又小,不敢自做主。還要去賈廉訪宅上,問問我家
小姐與姐夫賈衙內,才好行止。”承局打扮的道:“要商量快去商量,府中限緊,
我還要到彆處去催齊回話的,不可有誤!”商妾見說,即差一個當直的到賈家去
問。須臾,來回言道:“小人到賈家,入門即撞見廉訪相公問小人來意。小人說
要見姐姐與衙內,廉訪相公問道見他怎的,小人把這裡的事說了一遍。廉訪相公
道:‘府間來借,怎好不與?你隻如此回你家二娘子就是。小官人與娘子處,我
替他說知罷了。’小人見廉訪是這樣說,小人就回來了,因恐怕家裡官府人催促,
不去見衙內與姐姐。”商妾見說是廉訪相公教借與他,必是不妨。遂照牒文所開,
且是不少。終久是女娘家見識,看事不透,不管好歹多搬出來,儘情交與這承局
打扮的,道:“隻望排過節,就發來還了,自當奉謝。”承局打扮的道:“那不
消說,官府門中豈肯少著人家的東西?但請放心,把這張牒文留下,若有差池,
可將此做執照,當官稟領得的。”當下商妾接了牒文,自去藏好。這承局打扮的
捧著若乾東西,欣然去了。
隔了幾日,商小姐在賈家來到自家家裡,走到房中,與商妾相見了,寒溫了
一會,照著平時翻翻箱籠看。隻見多是空箱,金銀器皿這類一些也不見,倒有一
張花邊欄紙票在內,拿起來一看,卻是一張公牒,吃了一驚。問商妾道:“這卻
如何?”商妾道:“幾日前有一個承局打扮的拿了這張牒文,說府裡要排天中節,
各家關借東西去鋪設。當日奴家心中疑惑,卻教人來問姐姐、姐夫。問的人回來
說撞遇老相公說起,道是該借的。奴家依言借與他去。這幾日望他拿來還我,竟
不見來。正要來與姐姐、姐夫商量了,往府裡討去,可是中麼?”商小姐麵如土
色,想道:“有些尷尬。”不覺眼淚落下來道:“偌多東西,多是我爹爹手澤,
敢是被那個拐的去了!怎的好?我且回去與賈郎計較,查個著實去。”
當下亟望賈家來,見了丈夫賈成之,把此事說了一遍。賈成之道:“這個姨
姨也好笑,這樣事何不來問問我們,竟自支分了去?”商小姐道:“姨姨說來,
曾教人到我家來問,遇著我家相公,問知其事,說是該借與他。問的人就不來見
你我,竟自去回了姨姨,故此借與他去。”賈成之道:“不信有這等事,我問爹
爹則個。”賈成之進去問父親廉訪道:“商家借東西與府中,說是來問爹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