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腳,教他莫說。以此罷了。那教他莫說的,也有些見識。他道:“富貴的人,
與貧賤的人,不是一般肚腸。許武已做了顯官,比不得當初了。常言道:疏不間
親。你我終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勸,料未必聽從,枉費了唇舌,
到挑撥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讓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嘔這閒氣則甚!
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爭論。等他爭論時節,我們替他做個主張,卻不是好!”
正是:
事非乾己休多管,話不投機莫強言。
原來許晏、許普,自從蒙哥哥教誨,知書達禮,全以孝弟為重。見哥哥如此
分析,以為理之當然,絕無幾微不平的意思。許武分撥已定,眾人皆散。許武居
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房,許晏、許普各住一邊。每日率領家奴下田耕種,暇則
讀書,時時將疑義叩問哥哥,以此為常。妯娌之間,也與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順。
從此裡中父老,人人薄許武之所為,都可憐他兩個兄弟。私下議論道:“許武是
個假孝廉,許晏、許普才是個真孝廉。他思念父母麵上,一體同氣,聽其教誨,
唯唯諾諾,並不違拗,豈不是孝;他又重義輕財,任分多分少,全不爭論,豈不
是廉。”起初裡中傳個好名,叫做“孝弟許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弟
許家”。把許晏、許普弄出一個大名來。那漢朝清議極重,又傳出幾句口號,道
是:假孝廉,做官員;真孝廉,出口錢。假孝廉,據高軒;真孝廉,守茅簷。假
孝廉,富田園;真孝廉,執鋤鐮。真為玉,假為瓦。瓦為廈,玉拋野。不宜真,
隻宜假。
那時明帝即位,下詔求賢,令有司訪問篤行有學之士,登門禮聘,傳驛至京。
詔書到會稽郡,郡守分諭各縣。縣令平昔已知許晏、許普讓產不爭之事,又值父
老公舉他真孝真廉,行過其兄,就把二人申報本郡。郡守和州牧,皆素聞其名,
一同舉薦。縣令親到其門,下車投謁,手捧玄纁束帛,備陳天子求賢之意。許晏、
許普,謙讓不已。許武道:“幼學壯行,君子本分之事。吾弟不可固辭。”二人
隻得應詔,彆了哥嫂,乘傳到於長安,朝見天子。拜舞已畢,天子金口玉言,問
道:“卿是許武之弟乎?”晏、普叩頭應詔。天子又道:“聞卿家有孝弟之名。
卿之廉讓,有過於兄,朕心嘉悅。”晏、普叩頭道:“聖運龍興,辟門訪落,此
乃帝王盛典。郡縣不以臣晏臣普為不肖,有溷聖聰。臣幼失怙恃,承兄武教訓,
兢兢自守,耕耘誦讀之外,彆無他長。臣等何能及兄武之萬一。”天子聞對,嘉
其謙德,即日俱拜為內史。不五年間,皆至九卿之位。居官雖不如乃兄赫赫之名,
然滿朝稱為廉讓。忽一日,許武致家書於二弟。二弟拆開看之,書曰:匹夫而膺
辟召,仕宦而至九卿,此亦人生之極榮也。二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既無出類拔萃之才,宜急流勇退,以避賢路。晏、普得書,即日同上疏辭官。天
子不許。疏三上。天子問宰相宋均道:“許晏、許普壯年入仕,備位九卿,朕待
之不薄,而屢屢求退,何也?”宋均奏道:“晏、普兄弟二人,天性孝友。今許
武久居林下,而晏、普並駕天衢,其心或有未安。”天子道:“朕並召許武,使
兄弟三人同朝輔政何如?”宋均道:“臣察晏、普之意,出於至誠。陛下不若姑
從所請,以遂其高。異日更下詔征之。或訪先朝故事,就近與一大郡,以展其未
儘之才,因使便道歸省,則陛下好賢之誠,與晏、普友愛之義,兩得之矣。”天
子準奏,即拜許晏為丹陽郡太守,許普為吳郡太守,各賜黃金二十斤,寬假三月,
以儘兄弟之情。許晏、許普謝恩辭朝,公卿俱出郭,到十裡長亭,相餞而彆。
晏、普二人,星夜回到陽羨,拜見了哥哥,將朝廷所賜黃金,儘數獻出。許
武道:“這是聖上恩賜,吾何敢當!”教二弟各自收去。次日,許武備下三牲祭
禮,率領二弟到父母墳塋,拜奠了畢,隨即設宴遍召裡中父老。許氏三兄弟,都
做了大官,雖然他不以富貴驕人,自然聲勢赫奕。聞他呼喚,尚不敢不來,況且
加個請字,那時眾父老來得愈加整齊。許武手捧酒卮,親自勸酒。眾人都道:
“長文公與二哥、三哥接風之酒,老漢輩安敢僣先!”比時風俗淳厚,鄉黨序齒,
許武出仕已久,還叫一句“長文公”,那兩個兄弟,又下一輩了,雖是九卿之貴,
鄉尊故舊,依舊稱“哥”。許武道:“下官此席,專屈諸鄉親下降,有句肺府之
言奉告。必須滿飲三杯,方敢奉聞。”眾人被勸,隻得吃了。許武教兩個兄弟次
第把盞,各敬一杯。眾人飲罷,齊聲道:“老漢輩承賢昆玉厚愛,借花獻佛,也
要奉敬。”許武等三人,亦各飲訖。眾人道:“適才長文公所諭金玉之言,老漢
輩拱聽已久,願得示下。”許武疊兩個指頭,說將出來。言無數句,使聽者毛骨
聳然。正是:
斥鷃不知大鵬,河伯不知海若。
聖賢一段苦心,庸夫豈能測度。
許武當時未曾開談,先流下淚來。嚇得眾人驚惶無措。兩個兄弟慌忙跪下,
問道:“哥哥何事悲傷?”許武道:“我的心事,藏之數年,今日不得不言。”
指著晏、普道:“隻因為你兩個名譽未成,使我作違心之事,冒不韙之名,有玷
於祖宗,貽笑於鄉裡,所以流淚。”遂取出一卷冊籍,把與眾人觀看。原來是田
地屋宅及曆年收斂米粟布帛之數。眾人還未曉其意。許武又道:“我當初教育兩
個兄弟,原要他立身修道,揚名顯親。不想我虛名早著,遂先顯達。二弟在家,
躬耕力學,不得州郡征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內舉不避親,誠恐不知二弟之學行
者,說他因兄而得官,誤了終身名節。我故倡為析居之議,將大宅良田,強奴巧
婢,悉據為己有。度吾弟素敦愛敬,決不爭競。吾暫冒貪饕之跡,吾弟方有廉讓
之名。果蒙鄉裡公評,榮膺征聘。今位列公卿,官常無玷,吾誌已遂矣。這些田
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吾豈可一人獨享!這幾年以來,所收米穀布帛,分毫不
敢妄用,儘數開載在那冊籍上。今日交付二弟,表為兄的向來心跡,也教眾鄉尊
得知。”眾父老到此,方知許武先年析產一片苦心。自愧見識低微,不能窺測,
齊聲稱歎不已。隻有許晏、許普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訓成人,
僥幸得有今日。誰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輩不肖,不能自致青雲之上,有累兄長。
今日若非兄長自說,弟輩都在夢中。兄長盛德,從古未有。隻是弟輩不肖之罪,
萬分難贖。這些小家財,原是兄長苦掙來的,合該兄長管業。弟輩衣食自足,不
消兄長掛念。”許武道:“做哥的力田有年,頗知生殖。況且宦情已淡,便當老
於耰鋤,以終天年。二弟年富力強,方司民社,宜資莊產,以終廉節。”晏、普
又道:“哥哥為弟輩而自汙。弟輩既得名,又欲得利,是天下第一等貪夫了。不
惟玷辱了祖宗,亦且玷辱了哥哥。萬望哥哥收回冊籍,聊減弟輩萬一之罪!”眾
父老見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讓,你不收,我不受,一齊向前勸道:“賢昆玉所言,
都則一般道理。長文公若獨得了這田產,不見得向來成全兩位這一段苦心。兩位
若徑受了,又負了令兄長文公這一段美意。依老漢輩愚見,宜作三股均分,無厚
無薄,這才見兄友弟恭,各儘其道。”他三個兀自你推我讓。那父老中有前番那
幾個剛直的,挺身向前,厲聲說道:“吾等適才處分,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遜,
便是矯情沽譽了。把這冊籍來,待老漢與你分剖。”許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
隻得憑他主張。當時將田產配搭三股分開,各自管業。中間大宅,仍舊許武居住。
左右屋宇窄狹,以所在粟帛之數補償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僮婢,亦皆分派。
眾父老都稱為公平。許武等三人施禮作謝,邀入正席飲酒,儘歡而散。許武心中
終以前番析產之事為歉,欲將所得良田之半,立為義莊,以贍鄉裡。許晏、許普
聞知,亦各出己產相助。裡中人人歎服。又傳出幾句口號來,道是:真孝廉,惟
許武;誰繼之?晏與普。弟不爭,兄不取。作義莊,贍鄉裡。嗚呼孝廉誰可比!
晏、普感兄之義,又將朝廷所賜黃金,大市牛酒,日日邀裡中父老與哥哥會飲。
如此三月,假期已滿,晏、普不忍與哥哥分彆,各要納還官誥。許武再三勸諭,
責以大義。二人隻得聽從,各攜妻小赴任。卻說裡中父老,將許武一門孝弟之事,
備細申聞郡縣,郡縣為之奏聞。聖旨命有司旌表其門,稱其裡為孝弟裡。後來三
公九卿,交章薦許武德行絕倫,不宜逸之田野。累詔起用。許武隻不奉詔。有人
問其緣故,許武道:“兩弟在朝居位之時,吾曾諷以知足知止。我若今日複出應
詔,是自食其言了。況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勢利相傾,恐非縉紳之福;不
如躬耕樂道之為愈耳。”人皆服其高見。再說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
清節自勵,大有政聲。後聞其兄高致,不肯出仕。弟兄相約,各將印綬納還,奔
回田裡,日奉其兄為山水之遊,儘老百年而終。許氏子孫昌茂,累代衣冠不絕,
至今稱為“孝弟許家”雲。後人作歌歎道:
今人兄弟多分產,古人兄弟亦分產。
古人分產成弟名,今人分產但囂爭。
古人自汙為孝義,今人自汙爭微利。
孝義名高身並榮,微利相爭家共傾。
安得儘居孝弟裡,卻把鬩牆人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