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正是清明佳節,姑姊妹中,都來邀去踏青遊玩。白氏那有恁樣閒心腸!推辭
不去。到晚上對著一盞孤燈,淒淒惶惶的呆想。坐了一個黃昏,回過頭來,看見
丫鬟翠翹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覺沒情沒緒,隻得也上床去睡臥。翻來覆去,那
裡睡得安穩。想道:“我直恁命薄!要得個夢兒去會他也不能勾!”又想道:
“總然夢兒裡會著了他,到底是夢中的說話,原作不得準。如今也說不得了,須
是親往蜀中訪問他回來,也放下了這條腸子。”卻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曉得,
怎麼肯容我去!不如瞞著他們,就在明早悄悄前去。”正想之間,隻聽得喔喔雞
鳴,天色漸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莊模樣。取了些盤纏銀兩,並幾件衣服,
打個包裹,收拾完備。看翠翹時,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開門出去。離
了崇賢裡,頃刻出了開陽門,過了龍華寺,不覺又早到襄陽地麵,有一座寄錦亭。
原來苻秦時,有個安南將軍竇滔,鎮守襄陽,挈了寵妾趙陽台隨任,拋下妻子蘇
氏。那蘇氏名蕙,字若蘭,生得才貌雙絕。將一幅素錦,長廣八寸,織成回文詩
句,五色分章,計八百四十一字,詩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與竇滔。竇滔看見,
立時送還陽台,迎接蘇氏到任,夫妻恩愛,比前更篤。後人遂為建亭於此。那白
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歎道:“我雖不及若蘭才貌,卻也粗通文墨。縱有織錦回
文,誰人為寄,使他早整歸鞭,長諧伉儷乎?”乃口占《回文詞》一首,題於亭
柱上。詞雲:“陽春豔曲,麗錦誇文。傷情織怨,長路懷君。惜彆同心,膺填思
悄。碧鳳香殘,青鸞夢曉。”若倒轉來,又是一首好詞:“曉夢鸞青,殘香鳳碧。
悄思填膺,心同彆惜。君懷路長,怨織情傷。文誇錦麗,曲豔春陽。”
白氏題罷,離了寄錦亭,不覺又過荊州,來到夔府。恰遇天晚,見前麵有所
廟宇,遂入廟中投宿。抬頭觀看,上麵懸一金字扁額,寫著“高唐觀”三個大字,
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廟。便於神座前撮土為香,禱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
東京居住。隻為兒夫獨孤遐叔去訪西川節度韋皋,一彆三年,杳無歸信,是以不
辭跋涉,萬裡相尋。今夕寄宿仙宮,敢陳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夢楚王,況我同
是女流,豈不托我一夢。伏乞大賜靈感,顯示前期,不勝虔懇之至!”禱罷而睡,
果然夢見神女備細說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無恙。如今已經辭彆,取路東歸。
你此去怎麼還遇得他著?可早早回身家去,須防途次尚有虛驚。保重!保重!”
那白氏颯然覺來,隻見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曆曆分明,料然不是個春夢。
遂起來拜謝神女,出了廟門,重尋舊徑,再轉東都。在路曉行暮止,迤邐望東而
來。此時正值暮春天氣,隻見一路上有的是紅桃綠柳,燕舞鶯啼。白氏貪看景致,
不覺日晚,尚離開陽門二十餘裡。便趁著月色,趲步歸家。忽遇前麵一簇遊人,
笑語喧雜,漸漸的走近。你道是甚麼樣人?都是洛陽少年,輕薄浪子。每遇花前
月下,打夥成群,攜著的錦瑟瑤笙,挈著的青尊翠幕,專慣窺人婦女,逞己風流。
白氏見那夥人來得不三不四,卻待躲避。原來美人映著月光,分外嬌豔,早被這
夥人瞧破。便一圈圈將轉來,對白氏道:“我們出郭春遊,步月到此,有月無酒,
有酒無人,豈不孤負了這般良夜!此去龍華古寺不遠,桃李大開。願小娘子不棄,
同去賞玩一回何如?”那白氏聽見,不覺一點怒氣,從腳底心裡直湧到耳朵根邊,
把一個臉都變得通紅了,罵道:“你須不是史思明的賊黨,清平世界,誰敢調弄
良家女子!況我不是尋常已下之人,是白司農的小姐,獨孤司封的媳婦,前進士
獨孤遐叔的渾家,誰敢羅唕!”怎禁這班惡少,那管甚麼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
嚨,也全不作準。推的推,擁的擁,直逼入龍華寺去賞花。這叫做鐵怕落爐,人
怕落套。正是:
分明繡閣嬌閨婦,權做征歌侑酒人。
且說遐叔因進城不及,權在龍華寺中寄宿一宵。想起當初從此送彆,整整的
過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因誦襄陽孟浩然的詩,說道:“近家心轉
切,不敢問來人。”吟詠數番,潸然淚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聽得牆外人
語喧嘩,漸漸的走進寺來。遐叔想道:“明明是人聲,須不是鬼。似這般夜靜,
難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間,隻見有十餘人,各執苕帚糞箕,將殿上掃除乾
淨去訖。不多時,又見上百的人,也有鋪設茵席的,也有陳列酒肴的,也有提著
燈燭的,也有抱著樂器的,絡繹而到,擺設得十分齊整。遐叔想道:“我曉得了,
今日清明佳節,一定是貴家子弟出郭遊春,因見月色如晝,殿庭下桃李盛開,爛
熳如錦,來此賞玩。若見我時,必被他趕逐,不若且伏在壁後佛棹下,待他酒散,
然後就寢。隻是我恁般晦氣,在古廟中要討一覺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
後壁,聲也不敢則。又隔了一回,隻見六七個少年,服色不一,簇擁著個女郎來
到殿堂酒席之上,單推女郎坐在西首,卻是第一個坐位。諸少年皆環向而坐,都
屬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富貴家遊春的,果然是了。隻這女郎不是
個官妓,便是個上妓,何必這般趨奉他?難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們到此飲宴?
莫不是強盜們搶奪來的?或拐騙來的?”隻見那女郎側身西坐,攢眉蹙額,有不
勝怨恨的意思。遐叔凝著雙睛,悄地偷看,宛似渾家白氏。吃了一驚,這身子就
似吊在冰桶裡,遍體冷麻,把不住的寒顫。卻又想道:“呸!我好十分懞憧,
娘子是個有節氣的,平昔間終日住在房裡,親戚們也不相見,如何肯隨這班人行
走?世上麵貌廝像的儘多,怎麼這個女郎就認做娘子?”雖這般想,終是放心不
下。悄地的在黑影子裡一步步挨近前來,仔細再看,果然聲音舉止,無一件不是
白氏,再無疑惑。卻又想道:“莫不我一時眼花錯認了?”又把眼來擦得十分明
亮,再看時節,一發絲毫不差。卻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夢兒裡見他?”
把眼霎霎,把腳踏踏,分明是醒的,怎麼有此詫異的事!“難道他做閨女時尚能
截發自誓,今日卻做出這般勾當!豈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來了,遂改了節操?
我想蘇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機迎接。後來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認他。不知我
明早歸家,看他還有甚麵目好來見我?”心裡不勝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將出去。
因見他人多夥眾,可不是倒捋虎須。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場。
隻見一個長須的,舉杯向白氏道:“古語雲:一人向隅,滿坐不樂。我輩與
小娘子雖然乍會,也是天緣。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鬱?請放開
懷抱,歡飲一杯。並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強逼來的,心下十分恨他。
欲待不歌,卻又想:“這班乃是無籍惡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觸怒了他,一時撒
潑起來,豈不反受其辱?”隻得拭乾眼淚,拔下金雀釵,按板而歌。歌雲:“今
夕何夕?存耶?沒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園樹傷心兮三見花!”自古道:詞出佳
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擬成歌曲,配著那嬌滴滴的聲音,嗚嗚咽咽歌將出來,
聲調清婉,音韻悠揚,真個直令高鳥停飛,潛魚起舞,滿座無不稱讚。長須的連
稱:
“有勞,有勞!”把酒一吸而儘。遐叔在黑暗中看見渾家並不推辭,就拔下
寶釵按拍歌曲,分明認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關,也不聽曲中之意,
又要搶將出去廝鬨。隻是恐眾寡不敵,反失便宜,又隻得按捺住了,再看他們。
隻見行酒到一個黃衫壯士麵前,也舉杯對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頓醒,
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卻!”白氏心下不悅,臉上通紅,說道:“好沒
趣!歌一曲儘勾了,怎麼要歌兩曲?”那長須的便拿起巨觥說道:“請置監令,
有拒歌者,罰一巨觥。酒到不乾,顏色不樂,並唱舊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見
長須形狀凶惡,心中害怕,隻得又歌一曲。歌雲:“歎衰草,絡緯聲切切,良人
一去不複返,今日坐愁鬢如雪。”
歌罷,眾人齊聲喝采。黃衫人將酒飲乾,道聲:“勞動!”遐叔見渾家又歌
了一曲,愈加忿
恨。恨不得眼裡放出火來,連這龍華寺都燒個乾淨。那酒卻行到一個白麵少
年麵前,說道:“適來音調雖妙,但賓主正歡,歌恁樣淒清之曲,恰是不稱!如
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眾人都和道:“說得有理!歌一個新意兒的,勸我們一
杯!”白氏無可奈何,又歌一曲雲:“勸君酒,君莫辭!落花徒繞枝,流水無返
期。莫恃少年時,少年能幾時?”白氏歌還未畢,那白麵少年便嚷道:“方才講
過要個有情趣的,卻故意唱恁般冷淡的聲音,請監令罰一大觥!”長須人正待要
罰,一個紫衣少年立起身來說道:“這罰酒且謾著。”白麵少年道:“卻是何為?”
紫衣人道:“大凡風月場中,全在幫襯,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罰,反覺我輩俗了。
如今且權寄下這杯,待他另換一曲,可不是好?”長須的道:“這也說得是。”
將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麵前。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強揮淚又歌一曲
雲:“怨空閨,秋日亦難暮。夫婿絕音書,遙天雁空度。”
歌罷,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淒愴怨暮之聲,再沒一毫豔意。”紫
衣人道:“想是他傳派如此,不必過責。”將酒飲儘。行至一個卓帽胡人麵前,
執杯在手,說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憑小娘子歌一個兒侑這杯酒下去罷
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連歌幾曲,氣喘聲促,心下好不耐煩!聽說又要
再歌,把頭掉轉,不去理他。長須的見不肯歌,叫道:“不應拒歌!”便拋一巨
觥。白氏到此地位,勢不容已,隻得忍泣含啼,飲了這杯罰酒。又歌雲:“切切
夕風急,露滋庭草濕。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閨泣!”
皂帽胡人將酒飲罷,卻行到一個綠衣少年,舉杯請道:“夜色雖闌,興猶未
淺。更求妙音,以儘通宵之樂。”那白氏歌這一曲,聲氣已是斷續,好生吃力!
見綠衣人又來請歌,那兩點秋波中撲簌簌淚珠亂灑。眾人齊笑道:“對此好花明
月,美酒清歌,真乃賞心樂事,有何不美?卻恁般淒楚,忒煞不韻。該罰!該罰!”
白氏恐怕罰酒,又隻得和淚而歌。歌雲:“螢火
穿白楊,悲風入荒草。疑是夢中遊,愁迷故園道。”
白氏這歌,一發前聲不接後氣,恰如啼殘的杜宇,叫斷的哀猿。滿座聞之,
儘覺淒然。隻見綠衣人將酒飲罷,長須的含著笑說道:“我音律雖不甚妙,但禮
無不答。信口謅一曲兒,回敬一杯,你們休要笑話!”眾人道:“你又幾時進了
這樁學問?快些唱來。”長須的頓開喉嚨,唱道:“花前始相見,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夢中,人生儘如夢!”那聲音猶如哮蝦蟆、病老貓,把眾人笑做一堆,連
嘴都笑歪了。說道:“我說你曉得什麼歌曲!弄這樣空頭。”長須人到掙得好副
老臉,但憑眾人笑話,他卻麵不轉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見笑,我也
是好價錢學來的哩。你們若學得我這幾句,也儘勾了。”眾人聞說,越發笑一個
不止。長須的由他們自笑,卻執起一個杯兒,滿滿斟上,欠身親奉白氏一杯,直
待飲乾,然後坐下。
遐叔起初見渾家隨著這班少年飲酒,那氣惱到包著身子,若沒有這兩個鼻孔,
險些兒肚子也脹穿了。到這時見眾人單逼著他唱曲,渾家又不勝憂恨,涕泣交零,
方才明白是逼勒來的,這氣到也略平了些。卻又想:“我娘子自在家裡,為何被
這班殺才劫到這個荒僻所在?好生委曲不下,我且再看他還要怎麼。”隻見席上
又輪到白麵飲酒,他舉著金杯,對白氏道:“適勞妙歌,都是憂愁怨恨的意思,
連我等眼淚不覺吊將下來,終覺敗興。必須再求一風月豔麗之曲,我等洗耳拱聽,
幸勿推辭!”遐叔暗道:“這些殺才,劫掠良家婦女,在此歌曲,還有許多嫌好
道歉!”那白氏心中正自煩惱,況且連歌數曲,口乾舌燥,聲氣都乏了,如何肯
再唱!低著頭,隻是不應。那長須的叫道:“違令!”又拋下一巨觥。這時遐叔
一肚子氣怎麼再忍得住!暗裡從地下摸得兩塊大磚橛子,先一磚飛去,恰好打中
那長須的頭。再一磚飛去,打中白氏的額上。隻聽得殿上一片嚷將起來,叫道:
“有賊!有賊!”東奔西散,一眼間蚤不見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
說一個人,連這鋪設的灑筵器具,一些沒有蹤跡。好生奇怪!嚇得眼跳心驚,把
個舌頭伸出,半晌還縮不進去。
那遐叔想了一會,歎道:“我曉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靈遊到
此間,卻被我一磚把他驚散了!”這夜怎麼還睡得著?等不得金雞三唱,便束裝
上路。天色未明,已到洛陽城外。捱進開陽門,經奔崇賢裡,一步步含著眼淚而
來,遙望家門,卻又不見一些孝事。那心兒裡就是十五六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
的跳一個不止。進了大門,走到堂上,撞著梅香翠翹,連忙問道:“娘子安否如
何?”口內雖然問他,身上卻擔著一把冷汗,誠恐怕說出一句不吉利的話來。隻
見翠翹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裡,說今蚤有些頭痛,還未曾起來梳洗哩!”
遐叔聽見翠翹說道娘子無恙,這一句話就如分娩的孕婦,囗力底一聲,孩子頭
落地,心下好不寬暢。隻是夜來之事,好生疑惑。忙忙進到臥房裡麵問道:“夜
來做甚不好睡!今蚤走不起?”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魘哩!隻因你彆去三年,
杳無歸信,我心中時常憂憶。夜來做成一夢,要親到西川訪問你的消息。直行到
巫山地麵,在神女廟裡投歇。那神女又托夢與我,說你已離巴蜀,蚤晚到家,休
得途中錯過,枉受辛苦。我依還尋著舊路而回,將近開陽門二十餘裡,踏著月色,
要趕進城。忽遇一夥少年,把我逼到龍華寺玩月賞花。飲酒之間,又要我歌曲,
整整的歌了六曲,還被一個長須屢次罰酒。不意從空中飛下兩塊磚橛子,一塊打
了長須的頭,一塊打了我的額角上,瞥然驚醒,遂覺頭痛。因此起身不得,還睡
在這裡。”遐叔聽罷,連叫:“怪哉!怪哉!怎麼有恁般異事!”白氏便問有何
異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見的事情,從頭細說一遍。白氏見說,也稱奇怪,
道:“元來我昨夜做的卻是真夢?但不知這夥惡少是誰?”遐叔道:“這也是夢
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說話的,我且問你:那世上說謊的也儘多,少不得依經傍注,有個邊際,從
沒有見你恁樣說瞞天謊的祖師!那白氏在家裡做夢,到龍華寺中歌曲,須不是親
身下降,怎麼獨孤遐叔便見他的形象?這般沒根據的話,就騙三歲孩子也不肯信,
如何哄得我過?看官有所不知,大凡夢者,想也,因也,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
夢。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記掛著丈夫,所以夢中真靈飛越,有形有像,俱為實
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渾家,幽思已極,故此雖在醒時,這點神魂,便入了渾家夢
中。此乃兩下精神相貫,魂魄感通,淺而易見之事,怎說在下掉謊!正是:
隻因彆後幽思切,致使精靈暗往回。
當下白氏說道:“夢中之事,所見皆同,這也不必說了。且問你:一去許久,
並無音耗,雖則夢中在巫山廟祈夢,蒙神女指示,說你一路安穩,乾求稱意。我
想蜀道艱難,不知怎生到得成都?便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見韋皋?便見了韋皋,
不知贈得你幾何?”遐叔驚道:“我當初經過巫峽,聽說山上神女頗有靈感,曾
暗祈他托汝一夢,傳個平安消息。不道果然夢見!真個有些靈感。隻是我到得成
都,偶值韋皋兩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觀整整的住了兩年半,路上走了半年,遂至
擔擱,有負初盟。猶喜得韋皋故人情重,相待甚厚。若不是我一意告辭,這蚤晚
還被他留住,未得回來。”將那路途跋涉,旅邸淒涼,並韋皋款待贈金,差人遠
送,前後之事,一一細說。夫妻二人感歎不儘。把那三百金日逐用度,遐叔埋頭
讀書。
約莫半年有餘,韋皋差兩員將校,齎書送到黃金一萬兩,蜀錦一千匹。遐叔
連忙寫了謝書,款待來使去後,對白氏道:“我先人出仕三十餘年,何嘗有此宦
橐!我一來家世清白,二來又是儒素,隻前次所贈,以足度日,何必又要許多!
且把來封好收置,待我異日成名,另有用處。”白氏依著丈夫言語,收置不題。
且說唐朝製科,率以三歲為期。遐叔自貞元十五年下第,西遊巴蜀,卻錯了
十八年這次。直到二十一年,又該殿試時分,打疊行囊,辭彆白氏,上京應舉。
那知貢舉官乃是中書門下侍郎崔群,素知遐叔才名,有心檢他出來取作首卷。呈
上德宗天子,禦筆親題狀元及第。那遐叔有名已久,榜下之日,那一個不以為得
人。舊例遊街三日,曲江賜宴,雁塔題名。欽除翰林修撰,專知製誥。謝恩之後,
即寫家書,差人迎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貴。
且說白氏在家,掐指過了試期,眼盼盼懸望佳音。一日,正在閨房中,忽聽
得堂前鼎沸。連忙教翠翹出去看時,恰正是京中走報的來報喜。白氏問了詳細,
知得丈夫中了頭名狀元,以手加額,對天拜謝。整備酒飯,款待報人。頃刻就嚷
遍滿城,白氏親族中俱來稱賀。那白長吉昔日把遐叔何等奚落,及到中了,卻又
老著臉皮,備了厚禮也來稱賀。那白氏是個記德不記仇的賢婦,念著同胞分上,
將前情一筆都勾。相見之間,千歡萬喜。白長吉自捱進了身子,無一日不來掇臀
捧屁。就是平日從不往來,極疏冷的親戚,也來殷勤趨奉,到教白氏應酬不暇。
那齎書的差人,星夜趕到洛陽,叩見白氏,將書呈上。白氏拆開,看到書後有詩
一首,雲:“玉京仙府獻書人,賜出宮袍似爛銀。寄語機中愁苦婦,好將顏麵對
蘇秦。”白氏看罷,微微笑道:“原來相公要迎我至京。”遂留下差人,擇吉起
程。那時府縣撥送船夫,親戚都來餞送。白長吉親送妹子至京。遐叔接入衙門,
夫妻相見,喜從天降。白長吉向前請罪,遐叔度量寬弘,全無芥蒂。即便擺設家
筵,款待不題。
不想那年德宗皇帝晏駕,百官共立順宗登位。不上半年,順宗也就崩了。又
立憲宗登位,改元元和元年。到四月間,遐叔蚤升任翰林院學士,知製誥如故。
你道他為何升得恁驟?元來大行皇帝的遺詔與新帝登極的詔書,前後四篇,都出
遐叔之作。這是朝廷極大手筆,以此累功,不次遷擢。恰好五月間,有大赦天下
詔書,遐叔乘這個機會,就討了宣赦的差,夫妻二人,衣錦還鄉。親戚們都在十
裡外迎接,府縣官也出郭相迎。遐叔回到家中,焚黃謁墓,殺豬宰羊,做慶喜筵
席,遍請親鄰。飲酒中間,說起龍華寺曾許下願心,要把韋皋送來的黃金萬兩,
蜀錦千匹,都舍在寺裡,重修寶殿,再整山門。即便選擇吉辰,興動工役。其時
白敏中以中書侍郎請告歸家。白居易新授杭州府太守,回來赴任。兩個都到遐叔
處賀喜。見此勝緣,各各布施。那州縣官也要奉承遐叔,無一個不來助工。眼見
得這龍華寺不日建造起來,比初時越覺齊整。但見:寶殿嵯峨侵碧落,山門弘敞
壓閻浮。
卻說韋皋久鎮蜀中,自知年紀漸老,萬一西番南夷,有些決撒,恐損威名。
上表固請賅骨,因薦遐叔自代。奉聖旨:“韋皋鎮蜀多年,功勞積著,可進光祿
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國公,馳驛回朝。獨孤遐叔累掌絲綸,王言無忝,
訪之輿望,僉謂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領西川節度使。仍著走馬赴任,無得遲誤。
欽此。”遐叔接了詔書,恐怕違了欽限,便同白氏夫人乘傳而去。未到半路,蚤
有韋皋差官迎接,約定在夔府交代。恰好巫山神女廟正在夔府地方。遐叔與白氏
乘此便道,先往廟中行香,謝他托夢的靈感。然後與韋皋相見,敘過寒溫,送過
敕印,把大小軍政一一交盤明白,才吃公宴。當日遐叔就回了席。明蚤,點集車
騎隊伍,護送韋皋還朝。從此上任之後,專務鎮靜,軍民安堵,威名更勝。朝廷
累加褒賞,直做到太保兼吏兵二部尚書,封魏國公。白氏誥封魏國夫人。夫妻偕
老,子孫榮盛。有詩為證:夢中光景醒時因,醒若真時夢亦真。莫怪癡人頻做夢,
怪他說夢亦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