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讓瞧著這幾日的戰局,終於給出了一個極為喪氣的結論。
他從官軍的水寨和鐵索布置中,甚至隱隱看到了諸葛武侯九宮八陣圖的味道。這架勢實在極有章法,雖然小船攻擊力不足,但是防守卻綽綽有餘。恐怕就算西北風不停,己方一樣拿敵人的防線束手無策。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結論一般,陣前又帶來了有兩船的水手突然暴動,擊殺上邊的草軍將官,而後投向官軍的糟糕消息。
這些水手大多是江陵人,他們親眼看見了繁華的江陵是如何被烈焰所覆蓋,心中懷著對草軍的仇恨,又怎可能為草軍拚命?
江漢水賊們倒是很有鬥誌,然而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嚴重不足。哪怕大船給他們提供了堅固的外殼,處於下遊的敵人也難以發動火攻,但他們同樣沒能力突破官軍的防線。
一代絕世高手王仙芝,在樓船頂上親眼看著己方如陷泥濘的艦隊,頹敗的士氣,終於意識到,他陷入了平生以來,所遇到的最大的絕境。
江陵完全就是焰帥甄燃玉布下的一塊香餌,將五萬大軍誘向漫漫冥途。
焰帥完全算到了成分複雜,號令不一的草軍,殺入富庶卻民風並不太柔弱的江陵,會爆發怎樣的流血事件。
草軍從江陵獲得的巨量物資,也隻有船隻才能運輸,不然的話,牛馬不足,勢必拋棄大半。
但麵對這樣一塊香餌,誰又能保持理智,誰又能不心存僥幸?
四帥用兵,天下莫當。陰謀一旦被看破,也不過是化作陽謀,隻要落入他們布好的局,就很難再得到一條生路。
“號令三軍,下船決戰罷。”
王仙芝終於做出了這樣的決斷。
多年的故友柳彥璋對已水米未進整整一日的王仙芝道:“盟主,本來你實在不該來救我的。”
王仙芝長歎一聲。
如果不來救柳彥璋,他就不是義薄雲天的武林盟主王仙芝了。
然而對手的性格特點,永遠是四帥這個層次的絕世智者布局的重要一環。
王仙芝無言良久,而後用手緩緩摩挲著霜白的須髯。
他抬起頭,遙望江麵,隻見一道殘陽鋪於水中,江邊荒草隨江風飄搖,更顯蕭瑟。
但枯黃的荒草中,也雜著些初春新生的綠芽。
“如果這就是我王仙芝的終末,老夫亦隻能坦然麵對。”王仙芝長歎一聲:“我已經老了,但無論如何,總要儘可能讓年輕人活下來。”
“老師!”尚讓驚道:“決戰尚未開始,怎能出如此喪氣之言?老師您天下無敵,乃是武林的脊梁,隻要您活著,草軍就還有希望。”
“弟子拚著鮮血流儘,也要護衛師尊殺出重圍!”
王仙芝微微一笑:“江湖的脊梁?世上尚無王仙芝此人的時候,江湖莫非便沒有脊梁了麼?”
尚讓陡然怔住。
“我們一路征戰過來,殺過貪官汙吏,分過田地錢糧,也犯過大錯,讓無辜百姓流了太多鮮血。江陵之事,本是老夫治軍不嚴之過。”
“自祖師王伯當創下本門,振衣盟舉義反唐,也並不止一次兩次。雖有妥協,卻從未與官家真正合作,隻因朝廷是李家的朝廷,是士族門閥的朝廷,卻不是我等寒門子弟的朝廷。”
“天下遊俠,善善惡惡。吾輩可向世間一切弱小低頭,唯獨不該向強權屈膝,這就是為草野之間不受皇權庇護的寒士,守住一盞不滅明燈。為師前番被執迷所困,企圖謀取招安,若非巢弟勸解,幾乎鑄成大錯。”
“焰帥智謀,勝老夫百倍,這一局敗了,非你尚讓之錯,老夫自擔全責。但她以為殺了老夫,就能折斷江湖的脊梁,卻是實在想得太錯。”
“隻要我王仙芝站著死,這江湖的脊梁,便永遠挺立如山,刺破天穹!”
王仙芝迎風大笑起來,眼中已儘是絕代宗師獨有的傲岸狂介之氣。
“你們怕死嗎?”
不待眾將回答,王仙芝已戟指緩緩指向眾人:“無論你等怕不怕,記住三個字——‘不許跪’。”
“不管老夫活著,還是死了,你們都要將這三個字,牢牢記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