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地板踩得“咚咚”作響。
琅琊少年諸葛恪自打從井裡被撈出了後,就焦慮不安的負手在書房踱步,他的手中握著那一篇關麟撰寫的《原道》。
他幾次經過門口,踟躕了一會兒,又“唉”的作歎,退了回來。
糜陽走了進來,告訴他,“彆歎了,公子回來了!”
隻這一句話,諸葛恪的眸子裡突然放光。
不多時,關麟已經踏步走入,他看了諸葛恪一眼,旋即示意讓他坐下。
一方案幾,兩人分彆跪坐兩旁。
說起來,這還是關麟與諸葛恪,這一對年齡相仿的少年,第一次這般正式的會晤。
兩人的第一次見麵是在浴室內,坦誠相見。
第二次,則是諸葛恪暴走,闖進來的。
自有部曲為關麟倒上了茶,關麟提起茶盞,一邊輕輕的吹,一邊問。
“聽糜陽說你悟了?”
“悟了一點!”
“說來聽聽。”
“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麼…一切事物都不應該太早去下定論,包括關四公子的善與惡!”
“就這?”關麟幽幽長歎一聲,閉了閉眼睛,似是抹去滿目浮華,又似是對諸葛恪的感悟有些失望。
而關麟的與諸葛恪的對話極快,就像是快問快答一般,完全不給諸葛恪太多思考的時間。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諸葛恪反問。
關麟又搖頭,“那不還是坐井觀天的意思嘛?”
這下,倒是難到諸葛恪了,他略微思索,方才張口:“我知道了,是偏見!”
“偏見的產生必然有其土壤,在消滅偏見的同時,一定要保留好一個更完善美好的主乾,而不是用一個偏見取代另一個偏見,更不是消滅了偏見的同時卻不照顧土壤,使得土壤爆發產生更大問題!”
呃…
諸葛恪一口氣說了一大堆,關麟都下意識的撓了撓頭。
諸葛恪還洋洋自得,“我說對了吧?”
“——你說對了個錘子!”關麟當即反駁,他指著門外的一口缸大聲道:“我且問你,如果一個三歲的小孩兒不慎掉入了那口大缸裡?伱會如何救?”
很簡單的一個問題。
諸葛恪微微思慮,旋即道:“我會往裡添水,或者放石頭,然後借助水的浮力,小兒自然就會浮出水缸。”
嗬嗬…
聽到這兒,關麟就“嗬嗬”了。
——『這不是烏鴉喝水嘛!』
他冷笑道:“希望那小孩兒浮出水麵之前沒有被你嗆死!或者被你砸死!”
這…
諸葛恪一愣。
關麟見糜陽也在,索性也把這個問題拋給他,“糜公子,你來說說看。”
糜陽本是關注著這邊的對話。
可沒想到,冷不丁這個問題會拋給了自己,當即…他就從數學的角度解答道:“我能想到的就是在缸口支起三塊兒木板,組成一個三角,我可以蹲在三塊兒木板上,將這小孩兒撈出!”
果然…
不出關麟的意料,糜陽的解答永遠離不開數學。
該死的——三角形具有穩定性!
關麟“唉”的一聲歎出口氣,旋即道:“也不好,萬一附近沒有木板?這題又要如何解決。”
這…
糜陽也沉默了,一時間,糜陽與諸葛恪都抬起眼,眼巴巴的望向關麟,企盼聽到他口中的答案。
千呼萬喚,關麟終於開口:“如果是我,我直接拿塊兒石頭把這缸給砸了,如此…立刻就能將其中的小兒解救出來。”
『——啊…』
糜陽與諸葛恪俱是一驚,不可思議的望向關麟,可仔細想想,似乎…這的確是最快捷,也是最優解。
可問題來了…為何,他們就沒有想到呢?
特彆是諸葛恪,他感覺…他與關麟之間,好像是擱著一層什麼,這一層東西讓他像是永遠到不了關麟的那個“高度”與“站位”!
關麟的話還在繼續,“我砸缸是為了救人,可若是你們看不到缸中有小孩兒,那定然會怪我,會誤解我,會說我故意損壞這口缸,推波助瀾之下,一個紈絝子弟的形象不就出來了麼?可事實上,我的目的是什麼?我的本心是什麼?我隻是為了救人!”
關麟這番話是將他救張仲景的行為,比喻成“砸缸”救人。
而關麟要向諸葛恪、向糜陽講述的還遠不止這些。
“可…你們不妨想想,為何…你們就想不到砸缸救人呢?為何你們就總是想保全那口缸呢?還有,你們心中無法舍棄的這口缸,它究竟是什麼?”
說到這兒,關麟的眼眸再度望向諸葛恪。
“想通了這個,你就真正的看懂了這篇‘原道’,你的想法與行為也會與眾不同!”
這…
為何想不到呢?
為何非要保全那口缸呢?
這口心中的缸究竟是什麼?
如此靈魂三問。
諸葛恪與糜陽不由得凝眉,他倆彼此互視,可從對方眼中看到的是茫然,是茫然,還是茫然。
關麟卻伸了個懶腰,“你們繼續品,細品…我得去補個覺了。”
說到這兒,關麟不忘朝張星彩囑咐,“星彩姐,若是你爹那邊兒有消息了,第一時間告訴我!”
說著話…
關麟就要往屋裡走。
卻在這時…一道嘹亮、急促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四公子,四公子!”
關麟尋聲望去。
——是廖化!
關麟登時就有些意外,剛剛不是才見過麼?怎麼…這麼快?又來了?
隔著老遠,隻聽得廖化大喊道。
——“關公急件,四公子…四公子神算定荊州!”
此言一出…
諸葛恪一怔,糜陽一怔,唯獨關麟…他下意識的睜開眼瞳,心裡嘀咕著。
——『這是,那批船保住了吧?老爹行了一把呀!』
——『可‘四公子神算定荊州’?這話…可不像老爹的口吻哪!』
…
…
長沙郡,撈刀河畔,羅漢莊旁。
貂蟬趕回這裡時,已經是日落十分。
可莫名的,張家莊圍滿了人,有村子裡的村民,也有因為貂蟬敲響登聞鼓,來這邊為張仲景抱不平的杏林醫者,還有千裡迢迢來這裡求醫問藥者。
貂蟬卻沒有看到師弟“杜度”與“韋汛”的人影…
——『難道,那廖主薄是騙我的麼?』
——『兩位師弟…並沒有被關四公子放了麼?』
貂蟬不由得心中暗想。
卻在這時…
“——你跪下!”
一道低沉且淒厲的咆哮聲從張家莊,從那人群處傳出。
而隨著這道聲音傳入貂蟬的耳畔,她的眼睛一下子凝起,心情也深深的揪起。
——“義父…是…是義父的聲音!”
貂蟬無法想象,臥榻半年之久的義父張仲景,竟還能發出這樣的咆哮…
一如是最後的“挽歌”一般。
下意識的,貂蟬咬住嘴唇,再顧不得女子的端莊,瘋了一般的往那人群中跑去。
此刻的張仲景,他一手扶著屋外的門框,一邊沉著臉…望著身側那跪著的大弟子王叔和。
很明顯的能看出此刻張仲景的狀態。
很難想象,這位一生遊曆大漢,尋山問藥,拜訪名醫,苦尋治愈傷寒之法的神醫,他如今的身子卻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倒。
比起半年前,他已經瘦了幾十斤,原本可以撐起的醫袍,現在穿在他的身上哪裡還有半點“醫聖”才有的風度,反而像沐猴而冠一般滑稽可笑。
大弟子王叔和跪在地上,卻尤自攙扶著師傅的身子。
看著師傅如今的模樣,他想到的是“回光返照”。
想到的是…是…
每每念及此處,他不由得淚如雨下。
他勉力的扶著師傅,他抬起頭,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張口道。
“師傅,這次的禍事是弟子惹出來的。是弟子一意孤行不讓那關四公子見師傅,所以才招致此禍。”
“弟子與兩位師弟…也許久都未出門問診,弟子們想的無外乎是最後…最後在陪陪師傅,不讓外界的雜音乾擾到師傅,讓師傅靜養,卻…卻不曾想得罪了關四公子,讓二師弟、三師弟被擄走,讓師姐去敲響那登聞鼓,鬨得人儘皆知…鬨得就連師傅也知曉了!”
“師傅,師傅您一直教導我們‘醫者仁心’;教導我們‘勤求古訓,博采眾方’;教導我們‘夫醫藥為用,性命所係,不可大意’,教導我們‘醫以濟世,術貴乎精’,師傅還說,這些統統為‘醫者之德’!”
“可…師傅如今的模樣,弟子們哪裡還能安心出去醫治他人?弟子們如何還敢讓病患來見師傅,惹師傅勞心?師傅…師傅你也是病人哪!弟子們…提壺濟世,救世人為‘德’,難道救師傅…就不是‘德’了麼?縱不是‘德’,那也當得‘孝’字吧?天、地、君、親、師…直問本心選其一,大世無圓滿,徒兒求不得無愧,但求無悔!”
王叔和一口氣說了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