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陽布滿長空,染紅了這片血腥殺戮的戰場。
雞鳴山的戰鬥,不…準確的說,是雞鳴山穀中,那場單方麵的屠戮總算結束了。
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屍橫!
一隻隻烏鴉盤旋在上空,仿佛看到了新的食物。
對那一具具屍體望眼欲穿。
在它們飽餐一頓之前,敗者…也就是這些永遠把靈魂與軀乾葬送在雞鳴山的這些人,他們還要先接受“勝利者”的“盤剝”。
他們的鎧甲,他們身上的錢幣,他們身上家人的信物,這些…統統都歸於勝利者。
已經陸續開始有南陽兵與陸家軍的兵士清理戰場。
連弩的弩矢收集起來,洗洗曬乾了,還能接著用。
誰的口袋裡,沒有藏著些值錢的物件。
曹軍的鎧甲,似乎比他們原本穿著的更加硬實,還有武器,這些都是寶貴的財富。
戰場,本就是殘忍的。
倒是陸遜與侯音,兩個人依舊站在山頭,任憑這殘陽如血,他倆頗有興致的在聊著什麼。
陸遜驚呼出聲。
“你的意思是?按照雲旗公子寫給你的信箋中提到的,無論結束這亂世的是曹操,是劉備,還是孫權,這個世道一定會再度出現上層、中層和底層這樣分布的階級是麼?”
陸遜之所以一句話中,特地引入了侯音方才解釋過的“階級”這次辭藻…
就在剛剛,侯音提到,他與關麟的幾十封互相往來的信箋中,有一半,都在議論這個所謂的“階級劃分”!
這也讓侯音深刻的理解,這個世道的構成…
理解這個世道矛盾的由來,大漢叛亂的由來。
此刻,他深深的籲出一口氣,淡淡的解釋道:“沒錯,階級是永恒存在的,光武中興不過是推翻了一個階級,建立起了以光武為統治者的全新的階級…”
說到這兒,侯音把劍劃在腳底上的石階中,隨著劍鋒的磨礪,他繪製出了一個三角形…
他將這三角形一分為三。
“這便是雲旗公子書信中提及的階級分布,最多的人待在底層,最少得人呆在頂層,頂層者負責製定這個世道的規則,而中層…也就是那些豪門世家,他們依附頂層統治者,卻又為他們與底層之間,建立了一條深深的護城河,隨時防止底層的黎庶跨越階層,去搶占他們中層的位置…”
聽到這兒,陸遜隻覺得太新穎了,這是他從小長到大,從未聽說過的道理,也從未感受到的概念。
但…作為吳郡的大家族,陸遜又能深切感受到,的確如此。
侯音的話還在繼續,“按照雲旗公子的理論,這個階級是會始終存在的,究是劉皇叔一統了這紛亂的山河,那麼也會出現一些全新的中層,一如既往的建立起深深的護城河,去防止底層的百姓跨越這個階層!”
“…整個光武中興後,不就是一直在重複這個故事麼?特彆是桓靈二帝時期,底層的治理徹底的失序、失範、失調…造成這些的,不就是高層與中層勾結在一起,底層的百姓被壓迫到極致,根本看不到希望麼?”
希望…
其實還是存在的,特彆是在漢末這個時期,想要屌絲逆襲,必不可少的一個條件,那就是貴人相助!
察舉製的官職選拔之下,沒有名士的品評,沒有上級官員的提攜,一個白身想要闖出來太難了。
但,也不是沒有絲毫辦法。
要麼展示出才華後,要麼撞了狗屎運,因緣際會得到了一個好名聲後,被大家族看重,娶了大家族的女兒,或者做了名士的弟子,然後通過聯姻與師徒的關係扶搖直上。
這是唯一的途徑!
再牛逼點兒,可以學董卓,認袁家當大哥,然後帶兵入京後,將大哥一把推開!
總而言之…
這個年代,單純的想靠個人打拚,嗬嗬,還是洗洗睡吧!
“那麼…”陸遜反問:“雲旗公子,他如何解決這個難題?如何摧毀這條中層向底層建立起的深深的護城河?”
“考試!”侯音望著那山穀中殷紅的血跡,他感慨道:“就是考試!比這戰場更殘酷百倍的考試!”
陸遜還沒反應過來,他喃喃道:“考?考試?”
他並非不懂什麼是考試,在私塾中,在官學中,往往階段性的也會有考試…
可區區一個考試,如何就能化解這階級的矛盾呢?
“當初我也是這麼在信箋中反問雲旗公子的。”侯音看著此刻的陸遜,一如看到了昔日與關麟書信往來時的自己,他繼續解釋道:“底層為何會叛亂?為何會爆發黃巾起義?是他們寒不敢衣,饑不敢食麼?是,但不完全,我作宛城太守這麼多年,他看透了…這也是為何我在反叛曹操時,一呼百應!”
“這是因為他們看不到希望啊…他們的一生,這些黎庶的一生,他們一眼就看到頭了,隻要成為佃農,就是一輩子的佃農,毫無晉升的希望…雲旗公子說,底層最怕的不是饑餓與寒冷,而是喪失了希望!”
“所以,如果通過公平的考試的方式,允許一些底層的百姓魚躍龍門呢?允許他們通過這一步,展現出他們的才華,被高層看重,從而成為官員,成為氏族,進入中層這個階級呢?如果這封考試的公平,能夠…讓那些末位的中層,因為子女無法通過這場考試,漸漸地,一代的官銜不如一代,漸漸地失去中層的光芒,淪為底層…如此這般,中層與底層就流動起來了,底層的黎庶就多出了希望…而希望,才是最容易讓底層不動亂的方式與方法!”
“不是希望!”聽到這兒,陸遜咬著牙,他感覺他好像聽懂了,也有了深層次的感悟,“是公平…是底層百姓的孩子能夠與中層的子女站在同一條線上,用公平的方式去角逐這官員的位置,如此這般,中層會有壓迫感,會降為底層,底層也多出了希望…多出了哪怕是百裡挑一,能夠成為中層的希望…”
說到這兒,陸遜又想到了什麼,他連忙搖了搖頭,“其實,這也不是公平的,因為底層的百姓哪裡有那麼多的機會讀書?可中層的子女,他們可以很輕鬆的進入私塾…這通過考試的方式去選拔官員,本質上也是不公平的!”
“不愧是伯言…”侯音欣慰的,深深的凝望了眼陸遜,他越來越發現,陸遜和他想的一模一樣。
陸遜現在提出的問題,就是當初他向關麟提出的問題啊。
“所以,我也把這個問題拋給了雲旗公子,可他…向我寄送來了兩個圖譜,一個是改良過後的,成本極其低廉的造紙術的圖譜,一個是能夠大肆將書本印刷出來的圖譜,按照這些圖譜,文獻是可以批量製出來的,同樣按照他的想法…當務之急是解決填飽肚子、穿上衣服的問題,之後要解決的就是書籍的普及,是字的普及,是人人能讀書的問題…”
這…
陸遜宛若被震懾住了。
他總算是明白了,為何…南陽宛城的一個太守,一個手握重兵的太守,一個被曹操委以重任的太守。
竟會因為與關麟的書信,就義無反顧的站在了曹操的對立麵,堅定的站在了關麟的這邊。
天哪…
關麟向他描繪的是一個怎樣的畫麵?
倒不是說悲天憫人,或者假惺惺的說,讓萬千黎庶都能過上好日子。
這根本就不現實…
人家荊州龐、馬、向、習跟著劉備走南闖北,浴血奮戰,人家都沒過上好日子,憑什麼底層的黎庶就能過上?
關麟描繪的是一個更現實的,也更穩定的、足夠理想的世道了。
百姓不用交人頭稅;
繁重的賦稅全部都攤到田畝中;
人人能讀書,讀書能考試,考試能做官;
底層的百姓通過努力,是有機會鯉魚跨龍門的,也是有跨越階級的希望;
中層階級是有壓迫感的,不是護城河的包裹下,享受一切資源的…
那條看不見的護城河還在,但是已經被捅出了一個大窟窿。
高層並不是與中層一丘之貉,高層製定的規則,是讓底層的百姓能活得下去,看得見希望的!
甚至,底層的百姓這一代做不了官,跨越不了階層。
無妨…
因為還有下一代,下下一代,隻要“還算公平”的考試一直存在,每一年就都會有鯉魚躍龍門的存在,就會有平步青雲者…
這區彆於過往高層,也就是統治階級與中層氏族勾搭在一起,不給底層活路。
一個考試,一個讀書…一個希望!
已經足夠能讓這世道,讓這金字塔穩住了。
“我…我懂了…”
終於,良久的沉吟後,陸遜懂了,陸遜徹底悟了…
他知道跨越階級很難,可隻要這個希望存在,每年有那麼一波人能通過考試跨越出去,那就足夠了。
那希望就會一直存在。
底層百姓不會抱怨!
因為考試是公平的,沒考上,沒做官,那是他們學業不精,是他們爭不過彆人,他們不會把一切的仇恨都轉移到高層的身上,他們隻會覺得是自己能力不行!
如此…就足夠了!
事實上,坦白的說,考試…或者說是科舉這種東西,對於高層而言,無所謂…簡直是毛毛雨。
他們本就是製定規則的存在,他們自身本不在規則的束縛之中!
皇帝、三公九卿、七十二大夫,各大將軍,他們會為自己子女的前程擔憂麼?
不…
他們子女的前程,早在很小的時候,路就已經鋪的無比坦蕩了。
考試…
不過是製衡“中層氏族”與“底層百姓”的一種方式,一種能讓整個世道變得穩定的方式罷了!
“這一番話,真知灼見,勝過我去讀二十年、三十年的書了…”
陸遜再度感慨…
侯音頷首道:“是啊,我第一次看到雲旗的這番話時,亦是驚為天人…這就是為何?我對雲旗公子心悅誠服,衷心效忠,不瞞你說,他的那一封封信箋,我知道十分危險,可哪怕是如今,我都舍不得燒掉,我都貼身藏在身上,奉為治世之言!”
呼…
此刻的陸遜,他長長的籲出口氣。
再沒有一刻比現在…
更讓他陸遜醍醐灌頂,更讓他陸遜慶幸…
何其幸運?他的主人不再是那孫仲謀!
何其幸運?他的主人是荊州的關雲旗啊!
單論這份格局,這份眼界,陸遜表麵上依舊站的筆挺,可他的心中已經跪了。
深深的、徹底的、蟄伏的、由衷的跪了——
…
…
通往安陸城南城門的小徑上。
這本是一條不常有人走過的小路,平素裡寂靜的很…
可今日,因為於禁兩萬大軍從中走過,而顯得嘈雜、紛亂了起來。
走過一條小道,前麵是一處寬闊的叢林…因為冬季的緣故,這裡枯草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