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通明,周泰的屍體放在地上。
在他屍體的一旁,一列用槍鋒沾血劃出的大字赫然醒目:
——『殺人者,徐州東海糜芳是也!』
鏗鏘、雄渾、壯闊!
反觀周泰,他的屍體上有十三個窟窿,仿佛…這些窟窿已經流乾了血,死狀甚為慘烈。
潘璋不忍看,難過的轉過臉去。
徐盛則跪在地上,撫屍大哭,“周將軍,周將軍…幼平,幼平,那區區糜芳?他怎麼會是你的對手?怎麼就能奪走你的性命啊!你如今身首異處,那是我之過,我…我必攻下荊州,誅滅那糜芳…為你報仇,幼平…幼平!”
徐盛的身後,一排排的東吳水軍並肩而立,每個人眼中含著的是沉鬱的哀痛。
除了哀痛江東硬漢周泰的殞命外。
出師未捷,首戰折將,這…無疑,也給此番突襲荊州,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對方…有防備啊!
現在是周泰,那接下來呢?
一時間,一個個東吳兵士開始議論。
“這還繼續進攻麼?”
“我們本是突襲,如今倒是變成了敵人以逸待勞,那荊州軍中的廢將糜芳都能斬殺周泰將軍,顯然…敵軍這是有所防備啊!”
“再冒然進擊,鬼知道,還有沒有什麼埋伏?”
就在這時,一道加重的聲音吟出,“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若不打了,退回去,那…算怎麼回事兒?咱們江東兒郎都不要臉麵了麼?”
呃…
這是馬忠的話,而隨著他的這一道聲音,眾將士沉默了。
是啊,都突襲了,都殺出來了,還是數倍於敵的兵力?退回去?他們…又要以一個什麼樣的姿態呢?
就在眾軍士神情凝重之際。
有斥候快馬趕至徐盛的身前,“徐將軍,已經探查過了,從這裡通往江陵城的道路周圍,悉數沒有埋伏…除此之外,已然探明,那首戰告捷的糜家軍已經退入了江陵城中,整個江陵城火把齊明,城池上下…照的猶如白晝,尤可見那森然佇立的守軍!”
呼…
長長的一聲呼氣,原本蹲著的徐盛,他咬著牙站起。
他昂起頭,抬起眼,一邊眺望著那不遠處的江陵城,一邊大聲吩咐:“傳我軍令,今夜攻城,為周將軍報仇雪恨——”
啊…
徐盛的命令讓所有兵士一愣。
可緊接著,“嗖”的一聲,徐盛拔出了古錠刀。
“這刀是孫堅將軍的,孫堅將軍是某敬仰之人,他作戰素來身先士卒,勇猛無雙,今日我徐盛便效仿於他,待會兒抵達江陵城,大軍不再休整,直接攻城!攻城時我徐盛衝在最前,若我退一步,我身後的將士即刻將我陣斬,同樣的,若你們有誰,敢後退一步,那…後隊可當機斬了逃兵!”
說到這兒,徐盛頓了一下,卻是抬高了語調,“以攻為守,破敵衛江,此戰,要麼攻破城池,要麼,我與諸位一道葬送在這江陵城下!”
隨著這一道言辭冷冽的話,任憑誰都聽出來…這不是開玩笑的。
——徐大將軍是動真格了!
要知道,當年濡須口一戰,徐盛率艨艟戰船與曹軍對戰。
不曾想,忽遇暴風,船落敵岸邊,諸將恐懼,沒有一個敢出船迎戰的。
唯獨徐盛一馬當先,率領士兵上岸砍殺敵人,曹軍被徐盛嚇破而潰逃,死傷甚大…
徐盛一陣衝殺,直等到暴風停止才歸還。
這也是他“破陣”之名的由來!
也正是這一戰,讓孫權對徐盛側目,史載“權大壯之”,也讓徐盛一躍成為了東吳的名將、成為了東吳將士們心目中的“上將軍”!
如今,周泰死了,先鋒軍潰敗,士氣被打下來一截!
若是換作彆人,當安營紮寨,從長計議,可對於徐盛而言,是他丟了士氣,那麼…他就要親自去奪回來!
心念於此…
徐盛那嘹亮的聲音再度揚起,在這密林間響徹、回蕩:
“急行軍——”
“至即攻城——”
…
…
糜陽滿麵喜色的向父親糜芳、叔叔馬良。還有…正在滔滔不絕講述《西遊記》的公子劉禪講述。
“——大捷,前線大捷,趙子龍將軍陣斬吳軍大將周泰,東吳數千前鋒軍幾乎全軍覆沒!”
“贏了?”
糜芳原本正津津有味聽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呢’,冷不丁的一條捷報傳回,這讓他霍然起身。
馬良則連忙問:“子龍將軍呢?”
“已經進城了,正在休整。”糜陽先是如此回答一句,然後詳細的解釋道,“果然,那周泰中計,被冒充成父親的子龍將軍誘入山林,與其身後大軍拉開距離,後軍無法馳援,最終…被子龍將軍銀槍白馬穿刺而亡,子龍將軍尤在地上留下一行大字——殺人者,徐州東海糜芳是也!”
唔…
這次,糜陽的話讓糜芳何止是驚訝!
倒不是因為趙雲陣斬周泰。
事實上,趙子龍七進七出,白馬銀槍…論及武藝,便是關羽、張飛也未必是對手,斬殺個周泰平平無奇…平平無奇。
真正讓糜芳驚訝的是趙雲留下的那一行字…
殺人者是他糜芳?
這…
這不是送給他糜芳一份天大的功勞嘛!
想到這兒,糜芳不由得“吧唧”著嘴巴,口中輕聲喃喃:“子龍將軍素來沒有在乎過這些人情往來,怎麼這次…如此講究呢?”
當然,糜芳這話本是下意識的問出,並無太多深意。
哪曾想,虎頭虎腦的劉禪不假思索的回答:“很簡單哪…因為我子龍叔也聽過我關四哥的一輪教誨。”
呃…這…
教誨?
劉禪的話,迅速的吸引起了糜芳與馬良的注意,兩人正想去細問。
“報——”
一道聲音已經傳來,一名兵士急匆匆的跑入望樓,大聲稟報道:“東吳軍…東吳大軍壓上來了,看架勢,攻城器械擺開…多半…多半是要趁夜攻城!”
因為江陵城點起了數以百計的火把,整個城樓下,被照的猶如白晝一般。
故而,吳軍的行動,悉數被江陵城的守軍看的一清二楚。
倒是…這一道“敵軍攻城”的稟報吟出,瞬間讓糜芳與馬良的臉色驟變。
——『來的好快啊!』
首戰折將,任憑糜芳與馬良如何猜想,也沒有料到徐盛今晚就要攻城。
“子龍將軍呢?”馬良連忙問。
“已經在城樓上指揮軍士…”
隨著兵士的稟報,糜芳長長的籲出口氣,他望向兒子糜陽,“吾兒,你帶阿鬥往內城去…”
說話間,糜芳就轉過身,打算去城頭…
糜陽則要領著劉禪、魚豢往複道方向入內城。
“我不去——”
哪曾想,劉禪直接否認了糜芳的吩咐,“關四哥總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我長這麼大,除了在子龍叔的鎧甲裡經曆了次戰場殺戮外,還從未見過兵戈…可那一次我與子龍叔七進七出,我年齡太小了,什麼印象也沒有…”
“關四哥就總是教導我,說我連兵戈是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可能理解這戰場…怎麼可能理解父親、理解二叔、三叔,理解孔明師傅,如此想來,其實…我就像是那唐僧,連妖怪都沒見過,連那障眼法聽說都沒聽說過,哪裡能辨的出真假,到最後故步自封、一意孤行、偏聽偏信,隻能做出錯怪了猴子的舉動…我時常在想,你們總是將我困起來,那豈不是讓我長大了也變成那唐三藏一樣迂腐,一樣故步自封…”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非常之人當建非常之功,我不想關四哥…總是能建功,也總是能高瞻遠矚,可…我卻也想見識見識,看看那攻城是有多洶湧,守城是有多殘酷!”
劉禪的話還沒講完…
可糜芳、馬良卻聽得是一愣一愣的。
——好多成語啊!
——也是…好一番深入淺出、鞭辟入裡的見解呀!
按理說…如今非常時節,強敵壓境,他們不應該因為劉禪的話語而驚詫不已,更不應該過多的去留意。
可…當這個遠近聞名的頑童,這個劉備口中不學無術的不肖子能說出這麼一番“鞭辟入裡”卻不乏“真知灼見”的話語時,無論是糜芳,還是馬良都很震撼。
似乎…很有道理啊!
“爹…”糜陽也道:“我覺得阿鬥公子說的有道理!”
“當然有道理了。”劉禪挺直了胸脯,原本虎頭虎腦的模樣,一時間也變得嚴肅了起來,“至少,該讓我見識見識,什麼是攻城,什麼是守城!”
是啊…
誠如劉禪所言,曆史上的他在鄧艾偷渡陰平,薑維尚在前線抵抗時,直接開城門投了…
這也是劉禪最為人所詬病的。
但事實上,他這輩子…彆說打仗了,他見過攻城,見過守城,了解過這些麼?
什麼都不知道,那對這戰爭…就是兩眼一抹黑,除了學唐三藏聽之任之,固執己見外,還能做什麼?
這也就難怪…曆史上的劉禪會聽信奸佞之言,難怪在成都包圍戰中,他會毅然決然的放棄抵抗,開城投降。
他啥都不知道,拿什麼抵抗?拿腦袋與一腔熱血麼?
反觀糜芳,劉禪的話…讓他恍然了一下,可他連忙搖了搖頭。
大戰在即,他可沒空去想這麼多,索性大手一揮,“既是三弟這麼說,那…我就不管你了…你小心些!吾兒…你保護好阿鬥公子的周全!一旦情況不對,即刻退入內城!”
“是…”
隨著糜陽的一聲答應,糜芳、馬良迅速的走出望樓。
因為提前有準備,又因為這江陵城的城樓上有趙雲坐鎮的緣故。
故而…一切準備就緒,那些剛剛歸來的糜家兵士,迅速的改變戰法,由進攻改為防禦,每個人眼眸中…異乎尋常的堅毅。
眼看著…
吳軍的攻城還需要一些軍械上的準備。
糜芳開始做最後的動員。
“諸位都是我糜家的部曲,許多都是從東海就做我糜家的門客?,一直跟我到這江陵,彆的…我糜芳就不說了,你們也都知道,江陵城新城可有三成是咱們糜家的。我糜芳也都給你們分到了每人的所得…少的一個院子,多的三、四個院子,還有商鋪,還有田畝…彆看你們一個個豁出命,費心勞力像是狗一樣辛苦的在駐守這江陵城,可你們的家人,卻能整天優哉遊哉的在城裡收租,你們的兒女,一個個活的逍遙似神仙!”
糜芳說著說著,語氣提高了幾許,“關家老四,也就是我三弟,他是什麼樣的人?不用我詳加類述了吧?他手中有這江陵新城七成的地,這些…他告訴我,除了一半是給沔水山莊用的,另外的,就是用來賞賜給有功將士的!誰特娘的想讓家人收更多的租,誰特娘的讓兒女活的更逍遙快活,就都給老子握緊你們的武器…一刀一刀的把功勳給老子捅出來!”
話說到這兒,糜芳的聲調已經激昂到了頂點。
“可有一條,你們千萬記住了,若是江陵城破了,不止是咱們沒了,咱們的家人沒了,咱們的地也沒了,好日子更是一去不返,特娘的…老子當年是在東海,隨著劉皇叔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子再不想去過那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的鬼日子,弟兄們…潑天的富貴,我跟我三弟已經擺出來了,就看弟兄們能不能守住了!”
隨著糜芳這一番慷慨激昂話語的吟出,這支曆史上被譽為“渣一樣”的糜家軍,此間所有的兵士,他們眼芒中本就不多的恐懼與擔憂全都不見了。
那一雙雙犀利的眸子裡,突然間滲入了綠油油的光。
糜芳話雖不好聽,一番陳詞中動不動就把“特娘的”掛在嘴邊,可莫名的…就是讓人熱血沸騰。
不為自己!
為家人!
這種感覺,就容易讓人沸騰!
而那罵罵咧咧的“特娘的”也讓這些兵士們想起了自己的老娘。
若他們不是糜家軍,若他們的糜芳將軍…不是跟對了人,那他們的老娘,或許…也跟這世道上芸芸眾生的老娘一樣,風餐露宿,朝不保夕。
可…就因為他們是糜家軍,因為他們的將軍跟著的是關麟,他們的老娘一個個都成為了收租大佬。
那種睡到自然醒,每天睜開眼就能看到錢的日子,彆提有多快樂了。
還有媳婦…隻要是糜家軍的一員,在家裡,那特喵的就是天,是純爺們!
但…現在,有人想要摧毀這一切,有人想要攻破江陵城,將他們所擁有的一切索取…
這下,埋藏在這些糜家部曲心頭的唯獨剩下了三個鏗鏘的字眼:『不能夠!』
——絕對不能夠!
這時…
不知道是誰喊出一句。
“俺在城在!”
緊接著,有人把這句話改了改,再度高喊:“人在城在!”
然後是山呼海嘯一般,數千糜家部曲齊聲呐喊,“人在城在,人在城在!”
頓時間,他們一個個“嗷嗷”叫了起來。
…
江陵城,這座荊州的軍事要塞,圍繞著它的攻城與守城戰正式打響了。
從大戰的開始,這場戰役迅速的就進入了白熱化。
無數吳軍的在夜裡搬著雲梯架設在城牆,浩浩蕩蕩的兵馬在徐盛當先的衝鋒下,迅速的湧向城池。
與呂蒙那分兵試探的進攻方略截然不同,徐盛一開始就是全軍壓上,整個江陵城瞬間就陷入了最緊張的狀態。
無數的糜家軍士輪流在各門防守,城樓上的箭矢密集如雨…但大多打在了吳軍的盾牌上。
江畔邊,夜裡的江風格外的寒冷,可無論是城樓上的守軍,還是衝殺上來的吳軍,每一個都冒著汗…
城下,吳軍發現弓箭無法射入城中,於是…徐盛果斷的吩咐迅速的搭建起拋石車,無數的石塊兒在天空劃下弧線,摧擊著城牆…
要知道,古代行軍作戰,是無需將整個“拋石車”搬來的,隻需要讓各部帶著一些“拋石車”的關鍵構建,讓輜重隊伍將框架搬來,到得城池之下,很快便能夠組建完成。
彆看這“拋石車”造的快,其威力也不算小…尋常夯土堆砌而成的城牆,根本就擋不住這“拋石車”的攻勢,旦夕之間,就足以將土牆砸塌!
“轟隆隆…”
那“隆隆”的聲響仿佛地震一般,不斷的響起,不絕於耳。
可…
讓吳軍驚愕的是…無論這石塊多麼堅硬,無論這石塊破壞力多麼強勁,可它…卻依舊無法摧垮這城牆。
區彆於…長沙城,那是郝昭親自督造的城牆,每一個細節都是親自考究,每一處用料都是反複檢查。
江陵城,卻是糜芳造的!
考慮到這新城裡有三成地是他糜芳,是他糜家的,用以造城的錢糧,他非但沒有貪墨半分,反倒是在錢糧吃緊的時候,他自掏腰包填也得給填上。
乃至於許多用料可以選擇“好的”和“中等的”時,糜芳毫不猶豫的就會選擇前者…
有錢上,有條件上,若沒有錢…那創造錢,用他糜芳的私房錢…創造條件也特麼的得上!
糜芳造的不是城,而是他糜芳的富貴,是他糜家一代一代、一代一代,源源不斷傳承下去的富貴——
“將軍…拋石車也無法砸毀這城牆…幾輪攻勢下去,這城牆紋絲不動!”
就在城下第一線統籌指揮的徐盛,聽到這一則消息,他那粗濃茂密的眉毛幾乎凝成了倒八字。
他懷疑…這城牆是“鐵”築的麼?
憤怒之餘,徐盛大聲咆哮。
“砸不掉這城牆,那就往城內砸…往城樓上砸,砸人,砸那些賊人,砸死那廢物糜芳——”
隨著徐盛的吩咐…
一時間,東吳的拋石車發出更洶湧的攻勢…
漫天的飛石宛若流星墜落,不斷的轟砸在江陵城的城頭。
配合著雲梯,衝車…月色下,戰況尤為激烈。
…
糜芳…一反常態的不畏懼這些巨石,他是糜家軍的首領,是這江陵新城三分之一的主人,在巨大的金錢與利益的驅使下,他能感覺出來。
什麼趙子龍!
嗬嗬,在這種為難時刻,糜家的部曲隻會將他視為主心骨,他必須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鎮定從容…甚至是氣定神閒。
他心裡頭唯有一個念頭。
——『砸吧,砸吧…你能把這城砸出一個窟窿,我糜芳自己個兒把腦袋割下來送你了!』
沒錯,就這麼自信!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