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峻的話仿佛才說了一半,就被周循打斷。
“表哥,可彆說了…”
周循在笑,笑的無比燦爛,到最後…他儘量克製自己的心境,這才脫口,“這些人…還不夠給關公塞牙縫呢?”
…
…
江夏,從安陸城通往襄陽的官道上。
“駕,駕——”
一輛馬車前,馬夫拚命的揮動馬鞭。
兩匹馬兒吃痛,健碩的四蹄迅捷如風馳電掣一般的踩踏在土質地麵商,馬車也宛若一道旋風一般,飛馳而過。
因為速度太快,官道上的行人方才聽到馬蹄聲,緊接著…就是馬兒、馬車的疾馳而過,幾次…都險些把沿途的商賈給撞到。
一個脾氣不好的豫州人,扯開嗓子,用尖銳的語調發出抱怨,“跑這麼快?投胎呢?”
很明顯,這馬車不可能去投胎,但,卻有一件比投胎還要急迫的事兒。
馬車中坐著的是魯肅、孫登、駱統。
馬車之後…還有江夏的騎兵沿途追隨,這追隨說是保護…可任憑都知道,此為…監視…
這些騎兵的職責就是確保魯肅與孫登不會跑路,私自回江東。
除此之外,無論是襄陽還是江陵,這些兵士都不會阻攔他們前往。
“吳蜀休矣…吳蜀休矣!”
“大都督…”
“咳咳…咳咳…你們還當我是江東的大都督麼?咳咳咳…你們瞞我…瞞的好苦啊——”
忽然,馬車中,隨著魯肅的一聲聲嘶力竭、悲痛無比的長嘯,他又一次劇烈的咳嗽了起來,整個一路,他都在咳嗽…咳的很急。
要知道,自打他的“頑疾”被張仲景醫治後,他就再沒有像今天這般咳的嚴重,咳的痛不欲生。
說起來,哪怕魯肅身在江夏,可他依舊時刻關注著整個戰場。
甚至…襄樊戰場的捷報傳回,關麟一舉焚燒樊城、郾城、平魯城;
曹仁自刎,殷署、趙儼被燒死,徐晃被困,牛蓋投降…
這些,都第一時間傳到了魯肅的耳中,也讓他敏銳的捕捉到了一抹戰績,一抹對於東吳而言,千載難逢的戰機。
當樊城已失,襄樊與宛洛連成一體,那麼…對於曹操而言,他迫切要打的便是一場“許都保衛戰”!
這一戰的意義,將決定…荊州是把戰火燒到中原與北境,繼續蠶食曹魏的疆域,還是與曹魏劃豫州而治、分庭抗禮。
一如當年的楚漢相爭!
對於曹操而言,許都保衛戰…將是一場隻能贏,不能輸的戰役!
故而,在這樣的局勢下,曹操勢必會將西麵…
也是淮泗一代的兵力調走!
兼之…這半年來,東吳在淮泗屢戰屢捷,打下了牢固的基礎,這種時候…就應該一股做氣,將東吳所有的兵馬調往淮南,強攻奪下壽春,然後北上徐州,接下來占據青州,攻克幽州…
如此,東吳將占據一切臨海的疆域。
東吳的水軍將能協助這些城池的駐防…
這支水軍也將變得空前的強大。
無論在未來何種局勢下,這片疆域帶來的資源,都足以讓東吳…立於不敗之地,足以讓東吳盤活整個棋盤。
這一條戰略規劃,魯肅以想到…就立刻就寫好了信箋,想要第一時間傳給孫權…
甚至,在信箋中,派遣誰去進攻壽春?
壽春若不好攻,當如何?
如何繞過壽春,如何攻下壽春之後的城郡,將壽春困為孤城…這些事無巨細,魯肅都交代的極其清楚,甚至對許多種情形做出預案。
若按照這一條戰略規劃,就算壽春是張遼駐守的又如何?
曹操不可能支援過來,糧食也將被截斷…
最終的結果,一定是張文遠不戰而敗,這盤向北蠶食曹魏疆域,迅速壯大的棋盤,就徹底活了!
就在魯肅把一切都規劃好,要派遣駱統去交給孫權時,變故發生了。
——是孫登!
因為東吳突襲荊州的日子已經到了!
局勢已經不可避免,無法挽回!
故而…東吳的世子孫登向魯肅說出了實情。
將父親孫權派遣呂蒙、蔣欽、周泰、徐盛、賀齊、丁奉、朱治…還有九萬水軍突襲江陵與長沙的行動娓娓告知給了魯肅!
東吳出動的將領,幾乎是全明星陣容,東吳出動的兵力幾乎是傾巢而出。
孫登的本意是,讓魯肅收回他的提議,如今的局勢,聯盟破裂已然不可避免,北上徐州、青州的計劃…隻能擱淺。
哪曾想,當魯肅聽到這一條計劃時,他的瞳孔幾欲爆裂而出。
仿佛隻是孫登一段話的時間,魯肅整個人卻蒼老了三十歲!
原本溫和的目光變得空洞;
原本和煦的麵頰仿佛也墜入了冬天般的寒冷。
從那一刻起,他口中不斷吟出的隻剩下這麼一句,“聯盟破裂,天下三分不再,吳蜀危矣,吳蜀危矣——”
魯肅迅速的讓人準備馬車,星夜兼程就往襄陽趕。
他…他必須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儘管…他已經意識到,或許局勢已經無法扭轉。
魯肅、孫登在江夏!
關羽、關麟的目光放在襄樊戰場。
荊州怎麼可能防範東吳?
此番背刺是…是十拿九穩的呀!
可恰恰因為這樣,魯肅才會擔憂。
他擔憂的不是長沙、江陵奪不下,不是…東吳精銳打不過荊州軍,事實上…
事實上,這一對關家父子就是再智勇無雙,也不能同時與曹魏、東吳兩線戰場開戰!這是必敗的局!
可…贏了以後呢?
就算是擒了關羽、關麟又如何?
殺了?劉備還在西川哪!
放了?關羽一定會帶兵卷土重來…
那時,就不是荊州麵對東吳與曹魏的兩線夾擊,而是東吳…東吳將被夾死在中間,荊州也將變成屬於東吳的絞肉場!
劉…會不會亡?魯肅不知道!
但魯肅能看到的是,逆魏一定能笑到最後!
不得不說…
這個時代,在戰略眼光上,在大戰略的規劃上,魯肅是與諸葛亮、荀彧、沮授同一檔的…
他是“鷹”派,他是東吳最硬的男人;
可他…卻因為局勢使然,放下了“鷹”派的犀利,變得比“鴿子”還要溫和。
但現在…他意識到,他苦苦維係的同盟,三分天下的局麵即將打破,他甚至預判到了未來的東吳,將因此…毀於一旦!
——『完了!完了!』
——『東吳危矣,東吳危矣!』
魯肅的心頭還在沉吟…
孫登看著他不斷的劇烈咳嗽,忍不住問道:“大都督何故這麼執著於這個同盟呢?在父親看來,這荊州本就是東吳的,他對這荊州素來有執念哪…”
“荊州是哪裡的…咳咳…咳咳咳…”
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魯肅一邊拍著胸脯,一邊艱難的張口:“荊州是姓劉,還是姓孫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曹操最擅長,也最得意的…便是他從荀文若那兒學到的‘驅虎吞狼’!”
“群雄逐鹿中原,為何呂布死了,袁術死了,袁紹死了,劉備也敗了…都是因為這驅虎吞狼,兩虎競食之計啊…前車之鑒,曆曆在目啊…孫、劉不鬥,尚可慢慢的蠶食逆魏的疆土,可孫、劉若內鬥,那便是兩虎競食,逆魏…逆魏從中得利!”
魯肅的話聲音不大,卻是沙啞至極,仿佛極致的悲痛之下,他的嗓音也變得淒楚,變得無奈…變得乾涸。
孫登還是年輕,他無法理解魯肅說的這些,他的眼光也看不了那麼遠…
無法像魯肅般,看到十年、二十年之後。
他隻能淡淡的回道:“可如今,突襲已經開始…魯大都督現在赴襄陽城,那不是羊入虎口麼?按照父親交代的,當務之急…我等應趁亂想辦法逃遁回江東啊!”
事實上,魯肅與孫登是有機會逃跑的。
四個月的觀察,孫登是尋覓到了身邊這些江夏兵看護他們時的破綻,雖未必是萬無一失,但…是值得一試的!
隻是…魯肅從一開始就對這個提議十分抗拒!
“逃?”魯肅笑了,是那種十分苦澀的笑容,他一邊搖頭一邊回道,“我若逃了,這天下就是他曹操的了!”
說到這兒,魯肅拍了下胸脯,繼續用沙啞的聲音道:“至於…你說的羊入虎口,嗬嗬…現在,我就是帶你去見關麟,是去主動入這虎口,唯希望你、我這人質的份量,能讓你父親留手一分,至多…至多占了荊南四郡,還是把這荊北還給關羽吧…如此,雙方各退一步,或許…還…還有轉機,咳…咳咳咳…”
說到最後,伴隨著一陣咳聲,魯肅的聲音已經變得細若遊絲。
仿佛…他心中的沉痛正在持續不斷的消耗著他的身體,就連他的嗓音也在極致的蠶食,絕不放過!
他的心境間…仿佛一直有一行字在不斷的回蕩,閃爍!
『唇亡齒寒——』
『聯盟不能破…聯盟若破,吳蜀休矣——』
魯肅,老實人,鷹派領袖,與荀彧、諸葛亮同一檔眼界的男人…麵對如今的時局,他已然無能為力,他隻能選擇以他魯肅之軀,做聯盟最後的存續!
若不成,則三分不再,逆魏一統!
若成,局勢…還能再爭取一下。
“快,你們讓…咳咳…讓馬夫再快一點,不用管我的身子,我…我撐得住——”
…
…
樊城的那一把大火,曹仁的殞命,新野城的歸降,這一係列的消息傳到曹魏,反倒是比傳到江東更晚了一分。
這是因為新野城的歸降,宛城與襄樊連成一體。
哪怕關麟授意,放一些魏軍的騎兵回去,讓他們第一時間把這邊的噩耗告訴曹操。
可…那些僥幸撿回一條命,尤自心有餘悸的魏軍探馬與斥候,哪裡還敢走“宛城”這一道…
哪怕路途增加了兩倍,他們也選擇從群山中繞到汝南,然後經豫州、兗州、最後繞了一個大圈趕至許都稟報。
終於,這些斥候到了。
秋夜,一乾疲憊的探馬策馬在小道上疾馳,他們在許都城城門處下馬,跌跌撞撞的上去砸門,原本半日的路程,愣是讓他們繞了一個大圈,走了整整五天。
城樓上探出一個守衛,厲聲問:“什麼人?”
斥候回稟:“樊城斥候!八…八百裡加急軍情要上報大王!快…快開門!”
樓上的兩個守衛小聲私語,接著火把,他們看清楚了來人的衣著,還有令牌,大門這才緩緩開啟,發出艱澀的聲響。
幾名斥候上馬一躍而過,淩亂的馬蹄聲驚醒了整個許都城。
李藐睡得極輕,聽到了這馬蹄,他掐指算了算時間,然後口中小聲沉吟出四個字。
“總算來了——”
他迅速的穿好衣袍,因為他知道,很快…鐘聲就會敲響,很快…整個許都城就會慌亂!
建安二十一年七月初,襄陽城內飛球漫天,是夜…大火引燃樊城、郾城、平魯城,三日…煉獄火海焚燼一切,曹仁自刎,趙儼、殷署被火燒至死,牛蓋投降…
烈火後的樊城、郾城…到處都是被燒的隻剩下骨頭的魏軍殘骸,到處都是那殘破的兵器…
還有那空氣中蒙蒙一陣的灰塵,像是…骨灰!
賈詡、程昱、賈逵幾個重臣;
司馬懿、陳群幾個小輩;
還有瞎了眼的夏侯惇,還有新晉為大魏“軍師祭酒”的李藐,還有曹操最疼愛的兒子曹植…
他們第一時間彙聚在曹操寢宮的外堂…
一個個神色凝重。
賈詡還勉力能支撐起那老邁的身姿,程昱已經急的直搓手…越來越多的官員趕來。
陳群問司馬懿,“一夜之間?襄樊戰場…就結束了?”
司馬懿低聲:“我也不知道,先前毫無預兆,不…先前所有的預兆是引水倒灌,是突發大水…誰又能想到,不是水…而是火呢?”
“十萬兵啊…”陳群感慨,“大魏還能有幾個十萬兵啊?”
司馬懿沉默…他微微咬了咬唇,他想到的是…
如果許都城丟了,那…他河內司馬家,潁川的陳家、鐘家…這個私下裡以潁川集團為首的豫州文人集團…
還能坐穩如今在曹魏的地位麼?
要知道,潁川本就是許都下的一個縣城,離開了家鄉…他們盤根錯節的勢力也就折斷了呀!
這時…
曹操匆匆從內室出來,他明顯是從睡夢中被喚醒,束發沒有戴冠,還穿著睡衣,因為急促…連鞋子也顧不上穿,他問道:“這麼急?怎麼回事兒?”
程昱忐忑的回答道:“樊城沒了,在一場大火下什麼都沒了…荊州軍已經將襄樊與宛城連為一體…曹仁、趙儼、殷署將軍陣亡,牛蓋背叛…好在,沒有消息表明宛城有出兵許都的打算!但…眼下,許都城再無屏障可言!”
說到這兒,程昱頓了一下,“大王,接下來勢必要打一場許都保衛戰了!”
這…
隨著程昱的話,曹操那本是眯著的虎目,突然間睜開、睜大…他不可思議的環望著眼前諸人。
他像是受到了什麼莫大的驚訝…
可又仿佛,他恍然間意識到了什麼。
“孤一定是起猛了,孤還沒睡醒…孤…還沒睡醒吧?”
“大王!”
“伱們都退下——”
隨著曹操的一聲咆哮,所有人儘管焦急,可卻沒有一個人趕去觸碰曹操的虎須…隻是顫巍巍的向後退。
曹操卻像是想回到床上,去把這個沒做完的夢昨晚。
隻是,他是躺下了,可心裡頭卻恍若明鏡似的,程昱是他曹操的太陽啊,程昱從不說謊啊…
那麼…
族弟曹子孝…
樊城戰場十萬兵勇…
還有新野城、宛城,怎麼就能起猛了呢?怎麼起猛了…許都城前就再無屏障了呢?
就在屋外的眾文武憂心忡忡往後小步後退,彼此互視,不敢發聲之際…
“哐啷啷啷…”
隻聽得一道震耳欲聾的聲音,是曹操手持佩劍倚天…將一處古玩劈碎的聲響…
而與這聲響同時傳出的是曹操那高高揚起的聲調。
——“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孤族弟曹子孝是天人將軍,他怎麼可能死了?不可能…他活的好好的,他是天人將軍!”
這一刻…
大魏的國主,這位今年才被封為魏王的曹操,他整個人突然就陷入了癲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