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恪憑什麼救東吳?
他不過是關麟派來的一個使者罷了?
這是曹操與賈詡最關心的問題,也是程昱正在解答的疑惑。
程昱侃侃談及…
“正因為,他諸葛恪是荊州的使者,代表的是關羽與關麟,所以,若是他與東吳、大魏簽下停戰協定,且將這‘停戰協定’昭告於天下,是足以讓天下人信服的,也足以提前結束這一次的兵戈…結束關羽的突襲,結束那惶惶不利的局麵,這…這將是東吳唯一的機會。”
這…
隨著程昱的話脫口,曹操與賈詡彼此互視,曹操的眸光閃爍,賈詡卻是耐人欣慰的捋了下胡須。
是啊,諸葛恪既是使者,那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就是荊州,是關羽,是關麟。
基於此,他簽訂的停戰協議,那便等同於是關羽與關麟簽訂的。
誠然,在這個禮儀崩壞的年代,所謂的“協定”經常被單方麵的撕毀,比如孫劉聯盟就以“東吳”的背刺而宣告撕毀、破裂。
但…無疑,在這個同盟協議之下。
東吳的背刺,無論最終是勝是負,都會讓其在輿論中的漩渦中,被百姓的吐沫星子淹死,也在未來的記載中留下“卑劣”、“鼠輩”的名字。
所以,諸如“同盟協定”,諸如“停戰協定”,是可以隨時單方麵的撕毀,但…代價…沉重至極。
東吳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所以才用“諸葛瑾”向諸葛恪打親情牌,這一步走好了,東吳可就轉危為安了。
事實上,從曹操與賈詡那迫切的眼神中能夠看出,想要這份“停戰協議”的又何止是東吳,無論是大魏,還是曹操…對這“停戰協議”都是望眼欲穿哪!
“三方罷鬥麼?”
曹操一邊踱步,一邊口中輕輕的念著這幾個字,他的步子也愈發的急促且沉重,到最後,他的虎目抬起,仿佛懷揣著巨大的希望望向程昱。
“那諸葛恪他…他答應了麼?”
“沒有!”程昱搖了搖頭,卻並不氣餒,而是如實說:“如此決議,事關重大,諸葛恪隻說要仔細想想,權衡一下,考慮一下…”
不等程昱把話講完。
賈詡插嘴道:“這事兒,不好考慮,更難權衡…”
他輕輕的搖了搖頭,仿佛一邊揣摩著諸葛恪的心思,一邊解釋,“左邊是忠義,右邊是孝道,這就像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孟子說,舍魚而取熊掌者也?但究竟誰是魚?誰又是熊掌呢?那諸葛恪…不過還是個年輕人,他能分得清麼?又能選對麼?”
賈詡是分析,更是提醒曹操。
曹操的話則是更冷冽,他依舊在問程昱:“這幾天,他可考慮清楚了?”
“沒有!”程昱隻能坦誠的回答。
“嗬嗬…”曹操卻笑了,是冷笑,他右手一擺,大聲道:“孤可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揣摩他的心思!”
“來人傳那荊州使者諸葛恪,孤今日就要他的態度!”
“孤今日就要知道,何為魚?何為熊掌?他諸葛恪究竟要怎麼選!”
…
…
許都城,東吳官員的驛館。
諸葛瑾要彈奏古琴,他的臉雖狹長似驢,但他卻是個講究的人,每每彈琴都要先端進來半銅盆清水,然後將手清洗三次,靜心三十息,才能開始彈奏。
這次也是一樣。
而諸葛瑾的琴聲,仿佛從來都帶著一股魔力,能讓聽到它的人迅速的安靜下來,沉浸在諸葛瑾指尖與古琴觸碰流出的清韻。
餘音繞梁,不絕於耳…
感染著這驛館處的每一個人,卻也感染著,驛館之外,那剛剛轉過街巷,本要步入這驛館的諸葛恪。
如今的諸葛恪,已經處於…極致的掙紮中,整整五天了,還是…那個問題?
東吳要以生父“諸葛瑾”全家老小的安危要挾諸葛恪就範,代表荊州與東吳、曹魏簽下一紙兩年的停戰協定,名義上是造福黎民,實際上是拖延時間,包藏禍心。
若做,那無疑…
他諸葛恪將成為荊州的眾矢之的,將辜負關麟的栽培與器重。
若不做,那…他與諸葛瑾之間那生父的情,又是能夠狠心割舍,狠心見證生父一家滅門的麼?
至今…
諸葛恪都還沒見過他的繼父諸葛亮,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對生父諸葛瑾的情,愈難割舍,越想…心頭最是掙紮,複雜。
左邊?還是右邊?
遵從孝道?還是遵從大義?
是做漢室子民唾棄的荊州之叛徒?還是做心似鋼鐵的不孝之子。
一連幾日,諸葛恪都很是掙紮。
掙紮著…掙紮著,他不自禁的就來到了此間,來到了父親的驛館處。
他想要單獨與父親暢談一番,也聊聊他的心境…一如他小時候那一次次的父子閒談縱論一般。
但他沒有敲門,琴聲…仿佛帶著某種特殊的含義,讓諸葛恪的步子突然停了下來。
就這麼靜靜的站在了驛館門外。
仿佛…父親彈奏的曲子,讓他又回憶起小時候父親諸葛瑾對他一次次的諄諄教導。
那是一個畫麵…
是九歲那年,已經讀過百卷書籍,且過目不忘的諸葛恪自詡對“四書”、“五經”、“六禮”、“七教”、“八政”有一些了解,於是便與父親諸葛瑾探討。
——“呦呦鹿鳴,食草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這一對父子,討論到了忠義,討論到了孝道,從《詩經·小雅》中的“鹿鳴”、“四牲”,到“皇皇者華”,再到祭祀…
到祭祀的緣由…
諸葛恪對此很是好奇,也是這一次,他了解了…祭祀是大有學問。
家庭祭祀對祖輩的緬懷與紀念;
國家祭祀是灌輸於臣子對皇帝與天地的敬畏與忠誠;
學生的祭祀,則是表達對先哲的懷念,對師長的尊重,以及對“天地之道”的遵守!
父子二人的教授與探究,讓兩人都對對方的才學嘖嘖稱奇,但…為了不讓這個兒子驕傲,諸葛瑾拋給諸葛恪一個問題:
——“人為什麼要活著?”
諸葛恪當即回答,是光宗耀祖,是孝敬父母,是報效朝廷,是當官為民…
可這些回答,諸葛瑾都搖著頭,並不滿意。
諸葛恪洗耳恭聽…
諸葛瑾卻沒有回答,隻說讓他細細的思考。
後來,一連幾天,諸葛恪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人?為什麼要活著?可…年僅九歲的他,根本無法理解與解釋這等深刻的哲學問題。
最終,諸葛瑾告訴了他答案,準確的說,那不是答案,而是他自己的感悟。
——“人生其實就是一場偶然的開始,我們總以為自己是父母的期望,是家族的榮耀,是國家的未來,但…我們唯獨忽略了自己…或者說是自我!”
是啊!
在這樣的年代,自我意識覺醒是被淡化的,人一生下來就會頭頂著天地、神靈、君親、師長…從而讓“自我”被忽略,被淡化!
諸葛氏一族家學太過磅礴、太過淵源了…
正因為讀的書太多了,接受的傳承太多了,再加上諸葛瑾與諸葛亮的探討,讓他們對許多問題的理解,超脫了這個時代。
比如,諸葛亮那超前的治國理念與建立一個理想中安樂邦的願景。
比如,諸葛瑾對自我覺醒的意識,以及對兒子的引導。
諸葛恪至今都忘不了父親諸葛瑾在這個話題上,對他的諄諄教導。
“人來到世上,有出生就有死亡,這個過程從有意義,到最終因為生命的消亡而變得無意義。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人既要活的精彩,又要在死後為世人傳頌…所以,按照為父的理解,人為什麼要活著,八個字——生為體驗,死為留芳!”
那一日父親語重心長的畫麵,深深的烙印在了諸葛恪的腦海中,特彆是他著重強調的那八個字。
“生為體驗,死為流芳…”諸葛恪口中喃喃。
仿佛,隻這一曲琴聲間,隻這旦夕的回憶間,他便一下子明悟了,徹底看透了現在所處的逆境。
嗬嗬…其實這本不是一個逆境!
唯是他諸葛恪心頭的無病呻吟罷了!
想想那生為體驗,死為流芳,想想那超脫出忠義,超脫出孝道的東西,刹那間,諸葛恪仿佛就清楚了,他該如何去抉擇。
“爹…”
月色下,諸葛恪的背影在驛館前火把的映照下,被拉的狹長。
他抬起頭,眺望向驛館二樓的方向,琴聲就是從這裡傳出,諸葛恪的心境也是從這裡開始變化。
終於,他退了一步,他朝著那二樓琴聲傳出的閣屋,深深的躬身行了一禮,諸葛恪淡淡的說:“爹,你又教了孩兒一次…生為體驗,死為流芳…還有,爹…你勾起了孩兒與你更多的回憶,孩兒突然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說罷,諸葛恪再三行禮,然後一個帥氣的轉身,他一步三回頭的上了自己的馬車,伴隨的“得得得”的一聲馬兒的嘶鳴。
來時還憂心忡忡的他,去時已然是心頭篤定。
還有他的眼神…處處透漏著堅決與堅定。
…
另一邊。
琴聲的末尾,諸葛恪彈奏的速度驟然加快。
原本一首和緩的琴曲,突變得激越鏗鏘,就好像是水流原本在小河中安逸的流淌,可最終,它不可避免的流入江海。
然後…與江海中那些奔湧的潮汐一道,洶湧起來…也愈發的激越鏗鏘起來!
“錚——”
隨著最後一個拉長、拉重的尾音,諸葛瑾的琴聲戛然而止。
這時,站在門前的吾粲方才張口,“元遜方才來了。”
“我知道…”諸葛瑾站起,眉頭微微跳動,像是意料之中,“他早晚會來,他是我的親生兒子,他的性子,他會做的事兒…我最是清楚。”
“他沒有進門,甚至沒有擂門。”
“是我的琴聲阻止了他進門…”諸葛瑾的聲音低沉的很,“這種時候,還是不要見了吧…這種時候,我與元遜都不該因為彼此而徒增煩惱。”
“子瑜啊…”看著諸葛瑾這副模樣,吾粲無奈的搖了搖頭,“都說你這兒子藍田美玉、添字得驢、天縱奇才…可誰曾想,你竟會將他過繼出去,可誰曾想…這過繼出去的兒子,如今…他卻手握著你諸葛子瑜全家老小的性命…世事無常,還真是世事無常啊!”
“嗬…”諸葛瑾淺笑一聲,他緩緩走到窗子前,夜裡的街道上靜悄悄的,唯獨方才那琴聲,還有琴聲中穿插出的一聲馬兒的嘶鳴。
在琴曲中,諸葛恪陷入回憶的同時,諸葛瑾又何曾沒有陷入這份回憶中呢?
諸葛恪回憶的是九歲時,關於“自我”這個話題的畫麵。
諸葛瑾回憶的則是兒子五歲時…那時的諸葛恪正值開蒙,那副對世間萬物都無比好奇的模樣,讓他終生難忘。
“爹?禮也是六藝中的一項麼?”
“禮自然是,但吾兒要知道,禮並非專指禮節,還包括吉禮、凶禮、軍禮、賓禮、嘉禮…吾兒要成為大丈夫,唯有當先掌握禮節、禮數,才能在各種場合從容有度!”
“那…爹?樂呢?”
“樂是音樂,吹、拉、彈、唱、賦…把寫好的辭賦譜成曲子,一起唱和,它可以直抒胸臆,還能偷情喻興,不至於讓人類的生活顯得太過悶沉、悲苦,有時候…一些不能說的話,隱晦的話,也可以借‘樂’抒情,婉轉的表達給想要表達的人。”
“那…爹?射?就是投壺麼?禦…就是養馬麼?”
“哈哈,射可不是投壺,禦也不是養馬,射是射箭,要講究穩、準、狠,禦則是駕馭馬車的技術,講究平衡…這些都是士大夫必備的生活技能,可不是你眼中那玩樂之物!”
“還有兩項…是書和…和…和…什麼來著?”
“書和數!書是書法,它是人的第二張臉,字如其人,往往字中是可以體現書寫著的修養與身份…至於數,不光是算法,還有陰陽之數,星象之數、立法之數等等,簡單的說…數,可以指代一個人的涵養度,數字越大容量越大,隻有在平時積累了足夠的‘數’,在遇到大事時,才能做到心中有數…”
諸葛瑾對諸葛恪的啟蒙,就如同中風的病人被打通了所有的血脈…從而流暢自如。
如同牙牙學語的嬰兒,掌握了說話、吐字、發音的方法。
諸葛瑾還告訴諸葛恪,“不聽鳥叫和自然的聲音,就不可能學好音樂,不學習韻律,就學不會辭賦,不做好灑掃,應對日常事物,就不可能學好禮儀…這些都是相輔相成的。”
回憶到這裡。
諸葛瑾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對兒子是傾囊相授,而諸葛恪回饋給他的是,天縱奇才下,那最卓越的“雕刻”…
念及此處,諸葛瑾的麵頰上湧出一抹淚痕。
——『去吧,去吧…該教你的,爹已經傾囊相授了!』
——『現在的你,不再是藍田璞玉,不再因為‘添字得驢’而在東吳聲名大噪,現在的你是注定要超過你生父,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也會超過你繼父孔明的人!你是為父的驕傲啊!』
心想到這裡。
諸葛恪眼中的淚痕越湧越是劇烈。
他的頭緩緩的抬起,眺望向天穹,眺望向那些繁星。
他注視著的是最閃耀的那一顆!
他帶這哭腔,喃喃張口…
——“琅琊諸葛氏一族,家學淵源,元遜…到你這一代,該發揚光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