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諸葛恪第二次來到魏王的宮殿。
上一次,他是在這裡舌戰群臣,將一個有膽氣,有見識,擅詭辯的荊州使者形象淋漓儘致的展現出來。
說是大國使者有些誇張,但無疑,諸葛恪的表現,折服了這裡的每一個人,讓每一個曹魏的文武都意識到,這個年紀輕輕的使者不好對付,如果想去羞辱他,那最後的結果一定是——自取其辱!
可這一次…碩大的宮殿內,唯獨許褚一人,他虎視眈眈的望著眼前的這個他並不喜歡的年輕人。
“踏…踏!”
隨著諸葛恪堅實的步子邁入這宮殿之中。
左右環顧,沒有發現曹操,諸葛恪疑惑的問:“魏王呢?”
許褚儘量的壓製住他對諸葛恪的討厭,用平靜的語氣提醒道,“跟我來,魏王已經等你許久了——”
說話間,許褚將諸葛恪引入一處後殿,走出大殿,無數火把將此間照的猶如白晝,而一道宛若通向“天穹”的階梯出現在了諸葛恪的麵前。
“魏王在上麵,請——”
依舊是許褚那狠狠的聲音。
諸葛恪深吸一口氣,他先邁出左腳,這似乎也預示著,在左邊與右邊這樣的抉擇中,他果斷選擇了後者!
…
望田台!
這座十丈高,占地五十多畝的呈鬼背地形的高台,站在高台之上,極目遠眺,方圓數十裡良田美景可儘收眼底。
這是曹操當年采納棗祗、韓浩的建議,在許都開展“軍屯”、“民屯”時搭建的高台。
相傳,自打這“望田台”搭建以來,各地軍屯、民屯迅速興起,風生水起,隻一年…就為魏武霸業的揚帆起航,奠定了最重要的糧食基礎!
這幾日…
每天晚上,曹操都會站在這高台上一些時日,憶往昔崢嶸歲月,也展望大魏將來的霸業宏圖,如今,他正在獨自眺望夜景。
許褚踏步而上,門邊陰影裡還站著諸葛恪…雖然曹操背對著他,但很明顯,他的到來,讓曹操整個精神為之一震。
許褚拱手:“大王,人帶來了!”
曹操說:“好了,虎侯下去吧!”
許褚不放心的看了諸葛恪一眼,“大王是要與他獨處?”
曹操忍不住笑,“虎侯覺得?孤已經老到那種提不起刀的地步了麼?區區一個尚未弱冠的後生,也是孤的對手,孤會怕他麼?”
許褚汗顏低頭,“末將不敢,末將就守在五十台階之處,丞相有事喚我即可…”
說話間,許褚慢慢退下。
諸葛恪則踏著不知道該是沉重,還是輕快的步伐上前,他沒有向曹操行禮,而是直接問道:“魏王好雅興啊?召見荊州使者…竟選擇這能夠將方圓數十裡良田,儘收眼底之處,這是要向我展現大魏糧食之豐麼?”
站在曹操的身邊,諸葛恪的氣場不自禁的弱了一分,但態度鎮定自若,不卑不亢,一如既往的將膽氣與見識展露出來。
曹操向諸葛恪走進,在無數火把下,他指著那黑夜中,也是這高台下…那若隱若現的數萬畝大豐收的田壟。
他的話隨之而出:“孤這輩子不是沒有經曆過絕境,當年十八路諸侯討董,孤獨自追逐董卓,不想在滎陽遭遇埋伏,幾乎全軍覆沒,望著那十八路諸侯大擺慶功宴,孤留下一句‘豎子不足為謀’便趕赴丹陽募兵,卻又遭逢新兵背叛,幾個月的成果毀於一旦…還是袁紹,在孤最絕望的時候收留了孤,將冀州與兗州相交處的東郡交給孤,讓孤替他抵禦這裡的黑山軍、黃巾殘餘…”
不知為何,曹操竟會向這樣一個年輕人,一個敵對的荊州使者講述他的“輝煌”過往與“揚帆起航”的艱難故事。
諸葛恪也很意外…
可曹操越說越是動容,“後來,兗州牧劉岱在與黃巾殘餘的爭鬥中被殺,孤的太學同學陳留太守張邈,孤的好兄弟濟北相鮑信便邀孤入主兗州,孤大喜過望,便率軍抵達…哪曾想,這活脫脫的是一個讓人絕望的攤子!”
“兵寡、糧少,黑山軍時常劫掠,那些來自青州的黃巾軍更是肆意的打砸搶奪…除此之外,還有南邊的袁術,東邊的陶謙,北邊的袁紹虎視眈眈,那一刻…孤的心情是絕望的,孤經曆的是與如今一般無二的絕境!甚至,那一次的絕望更勝於今朝!”
唔…
聽到這兒,諸葛恪總算懂了,曹操是要講述他的絕境麼?
可這些意義在哪?何必呢?
不對…
恍然間,諸葛恪想到了什麼,正想深入往這個方向去想…
曹操的話卻已經再度吟出,“是啊,孤不止一次經曆過絕境,兗州那一次比現如今更加的凶險,可你看?它打倒孤了麼?黃巾餘孽凶猛,但孤照樣將他們擊潰!”
“如果隻是擊潰,那也不過如此,哈哈,孤還能與他們摒棄前嫌,將他們收入孤的麾下,這是大魏最早的兵馬,便是那支讓天下諸侯聞風喪膽的青州兵!兗州沒有糧食,孤征徐州時,青州兵被迫劫糧,孤沒有阻止,卻不曾想釀成了徐州的大屠殺,世人說是孤下令屠的城,孤不解釋!孤也素不畏人言!”
“但孤卻意識到了糧食的重要性,於是,孤開始屯田,沒有田,孤就重新分發、開采那些無主之地,一邊是計牛輸穀,一邊是軍屯,隻過了兩年,孤兵精糧足,孤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織以蓄軍輜,從那之後,孤所向披靡、再無對手!”
“你再看看孤的一個個對手,陶謙、袁術、呂布、袁紹、劉表、馬騰、韓遂…也包括你那在蜀中的主公劉備,他們哪個不是被孤打的抱頭鼠竄,或是被孤剿滅,或是迫於孤的威懾歸順於孤…設使天下無孤,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故天子親敕孤為魏王,大魏之主…”
“哈哈哈哈…大漢天下十三州,孤一個人就坐擁九州!劉備跑了一輩子,哭了一輩子也不過益州、荊州兩地,東吳不過一個揚州,他們妄想以區區三州之地硬抗孤的九州疆域?孤就是耗也把他們耗的乾乾淨淨,疲於奔命…諸葛使者,你現在還覺得?孤與孤的大魏是能被打敗的麼?”
沒錯…
曹操說這麼大一堆就是要告訴諸葛恪。
絕境…他經曆過。
曾經的絕境,沒有將他擊敗,現在的絕境也無法將他擊敗。
或許他會短暫的落入下風,但是從長遠看,他曹操一定會再度翻轉局勢,逆風翻盤,這是近二十年他無數次做到的,這才是曹魏不可戰勝的原因所在!
隻是…
諸葛恪完全沒有迎合曹操的意思,他隻是冷笑著說。
“就在半個月前,這天下十三州,魏王占據的還是九州半,這不…半個月不見,就隻剩下九州了…或許很快,這許都也沒了,汝南、南陽再丟了…誒呀,豫州、司隸也就沒了,到時候魏王還能剩下幾州?還能有現在這番慷慨激昂、豪情萬丈的話語麼?”
這…
諸葛恪的話宛若一枚枚毒針,一句、一句不斷的刺向曹操的軟肋,讓他的心頭一陣又一陣的疼痛。
“孤…”
曹操本想大聲駁斥諸葛恪,卻迫於時局,還是按捺住了這份心情。
他話鋒一轉,“五日前諸葛使者與東吳使者,也就是你的父親諸葛瑾見麵了吧?”
“魏王錯了,我見的乃是我諸葛伯父,如今我已過繼給蜀中的軍師將軍諸葛孔明,與諸葛子瑜乃吾之伯父,絕不是父子!魏王慎言!”
諸葛恪的話宛若表明態度。
曹操卻不以為意,“所以,你就會眼睜睜的看著你生父全家幾十口人因為你,被孫權滅門麼?養育之恩大於天…就這麼輕描淡寫的翻過去,隻剩下你遙遙望見的一坡黃土麼?”
這…
無疑,曹操的這一番話讓諸葛恪的心頭產生了些許的悸動,這也是他這些時日掙紮的地方。
諸葛恪能抓住曹操的軟肋,同樣的,曹操攻心術了得,也能窺探出諸葛恪的弱點。
“這些時日,諸葛使者一定頗為為難吧…”曹操一邊踱步,一邊開口,“‘孝孫有慶,報以介福,萬壽無疆’、‘有孝有德,以引以翼。’‘於乎皇考,永世克孝’…嗬嗬,大漢以孝治天下,誰能眼睜睜的看著生父因為自己去赴死呢?”
“孤當年的父親死在徐州,孤衝冠一怒之下,縱是無糧調度,縱是後方不穩,也一意孤行發兵進攻徐州!或許,諸葛使者與孤在許多地方不同,但唯有一條,咱們都是孝子啊!”
曹操這話是將諸葛恪架在火上烤。
從諸葛恪那為難的表情中也能看出,曹操那如刀般鋒銳的話奏效了。
停頓…
隨著曹操話語的停頓,整個此間的氣氛也黯淡了下來。
曹操卻像是在刻意留給諸葛恪一個思考的時間,足足三十息之後,他才繼續說。
“孤有個法子,你索性就聽你生父的,如今你是荊州的使者,你簽訂的停戰協定便如那關羽、關麟簽訂的,昭告天下,三方罷兵休整,如此一來,你固然不能再做荊州的臣子,再做諸葛亮的兒子,但血濃於水,你能重新做回諸葛子瑜之子啊!固然你會是荊州的罪人,可你卻是我大魏與東吳的英雄啊…”
“你若願意回歸東吳,想必那吳王會不吝封賞,若你顧慮那孫權陰損狠辣,你與你爹便都留在我大魏,孤替你與那孫權去說,將你全家老小接來,你若要做魏臣,孤給你人臣之極,你若要做漢臣,那也無妨,孤讓天子敕封,太傅、太尉、司空、司徒…你想做什麼,孤就讓天子封你什麼,讓你諸葛氏一族因你而光耀奪目,輝煌萬分,在這大漢史記中名流千古!”
說話間,曹操不知道從哪取出一紙協定。
正是那三方罷戰的協定…
此間,程昱代表大魏已經簽字,諸葛瑾代表東吳也簽上了名字,唯獨隻差諸葛恪…隻差能代表荊州的使者,簽上這最後的一筆。
然後曹操會安排三方祭天…在漢天子劉協的見證下,在無數百姓的目睹下,宣告為避免生靈塗炭,各方罷兵,休養黎民…還萬千黎庶一太平之世。
如此這般,關羽突襲江東…將出師無名,若再寸進一步,則將被天下歸結為背信棄義,枉顧天子麵前之協定,荊州也將淪為眾矢之的!
諸葛瑾全家亦能得以保全,甚至被送至大魏,加官進爵,人臣之極,再不用擔心人頭落地!
曹操也能獲得寶貴的兩年時間,尋覓出破解飛球之法,然後…以九州之力靜待反攻時刻的來臨。
這是陰謀,也是陽謀——
唯一的犧牲,僅僅是諸葛恪一人的名節…準確的是諸葛恪在荊州,在劉備一方的名節而已!
“凡做大事者不拘小節…”曹操凝著虎目,深深的望著諸葛恪,“你諸葛恪的名字,距離成為大魏的英雄,東吳的英雄,隻差這麼一步了,諸葛元遜…你還猶豫什麼?”
曹操很少對彆人說這麼多話。
他雖健談,但絕不會用這種“渴求”的語氣去讓彆人做某件事兒,這與他的性格不符,也與他的身份不符。
但時局所迫,為了大魏能夠獲得短暫的休整時間,曹操不遺餘力的拚了…他一定要說服諸葛恪。
隻是…
在曹操那望眼欲穿的眼神中,諸葛恪嚴肅的表情突然變了,他的嘴角咧開,然後爽然的笑出聲來,“魏王是全我孝道,隻不過,要讓你失望了。”
隨著這一句話,諸葛恪的表情一冷,眸中閃過一道如刀鋒般尖銳的亮光,他冷冷的道:“如今我荊州為刀俎,爾曹魏乃魚肉,刀俎何時會懼怕魚肉?被魚肉給威脅呢?”
“你…”
曹操不可置信的望著諸葛恪。
而諸葛恪的聲音還在繼續,一如既往的冰冷,一如既往的一絲不苟,“現在,我代表荊州要提出全新的條件!”
“魏王…為了你那困在平魯城的三萬兵士與五子良將中的徐晃,你會聽我的吧?否則…你可就要讓大魏軍民失望了!”
說到這裡時,諸葛恪微仰著頭,視線穿過那茫茫田野,凝視著這一方土地,一片黑寂,許久許久,他才在曹操震驚的目光下,說出了接下來的話。
“忠我要,孝我也要…因為恕我直言,如今的時局,是我家雲旗公子手握刀俎,而魏王與孫權,嗬嗬…你們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他宰割!”
…
…
兩個時辰後,東吳驛館,吾粲發出一聲驚呼,“他…他諸葛元遜答應了?答應了?”
回答他的是程昱…“是答應了,契約上白紙黑字,他簽上名字了,十日之後由天子見證,在射鹿台…昭示天下!三方停戰兩年,休養生息,安頓黎庶!”
呼…
吾粲是長長的籲出一口長氣。
總算,孝道還是戰勝了忠義,不愧是諸葛子瑜那藍田璞玉,添字得驢的兒子呀!
“哈哈…哈哈哈…”
興奮之餘,吾粲大笑了起來。
可笑著笑著,他突然有一抹不解,他連忙問:“為何要十日後?這等大事兒,即刻昭示天下即可呀!遲則生變…遲則生變…”
是啊,鬼知道現在關羽打到哪了?
鬼知道十日之後,關羽又打到哪!
停戰協定,那三方罷戰的同時,卻也意味著,這兩年內…東吳是沒有機會奪回被關羽占據的土地。
總不能又、又、又、又去背刺吧?
這可得漲點兒心哪!
“十日…”提到這個話題,程昱踟躕了一下,不過,隻是一個刹那,他抬起頭直視吾粲那迫切的目光。
“因為諸葛元遜他信不過吳王,這次吳王能用諸葛氏一族的家兒老小要挾,那下次呢?”
“程先生的意思是?”
“諸葛元遜有條件,簽字可以,背棄荊州可以,但卻一定要將他諸葛一族的族人從東吳接到許都!”說到這兒,程昱頓了一下,鄭重其事的說,“你,聽明白了吧…”
“聽…聽明白了!”
吾粲顫巍巍的點頭…
倒是此刻,在裡屋內聽著吾粲與程昱對話的諸葛瑾。
因為這一句話,那遲疑的雙眸突然睜開,眼神有些微微的變化。
“嗬嗬…”
他笑了,他張開嘴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仿佛這一刻,往昔他對兒子的教誨悉數湧入他的心頭。
——『君子六藝,禮並非專指禮節。』
——『還包括吉禮、凶禮、軍禮、賓禮、嘉禮…吾兒要成為大丈夫,唯有當先掌握禮節、禮數,才能在各種場合從容有度!』
——『射,可不是投壺那樣的把戲,射是射箭,要講究穩、準、狠,一擊必殺,一擊必中!』
——『吾兒總是記不住這個‘數’,這是指代一個人的涵養度,隻有在平時積累了足夠的‘數’,在遇到大事時,才能做到心中有數…』
“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
一時間,諸葛恪很克製很克製的笑了,可笑著笑著,他的眼淚不自禁的從眼眶中緩緩流下,流淌。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