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病的呂蒙輕舟簡行,被沿水路送回了建鄴城。
船舶上連日的奔波,使得本就因為吸食大量毒煙的他,身體更加的虛弱,此刻,建鄴城的醫署之中,無數醫者、親衛端著水盆、手巾混亂地穿梭著。
張昭、張泓、張溫等人焦灼的望著混亂的醫署,柴桑…潰敗的消息已經傳來,兩萬五千多水軍,董襲、宋謙、全琮的統領,各大族不遺餘力的奉獻出自己的部曲,最終,竟沒能延緩柴桑城淪陷哪怕是一日。
這消息太打擊人了,而呂蒙現在的病情,那奄奄一息的樣子,更是為如今的東吳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唉…”
張昭、張泓、張溫幾次張開嘴巴,可萬般話語,最終悉數淪為“唉”的一聲重重的歎息。
這時,孫權一路趕來,風塵仆仆,他環望了眼眾人,焦急的問:“子明如何?子明在哪裡?”
就在這時…
“啊…”
一道淒厲的聲音自醫署內屋響徹,卻見呂蒙仿佛魔怔了一般,他竟癲狂的站在床榻上,大聲呼喊著:“吾乃漢壽亭侯關雲長,呂賊、孫賊,統統拿命來!”
這…
呂蒙的聲音讓人恐懼,孫權卻走向他,一旁的親衛連忙攔住,“主公,右都督這副模樣,不可…”
孫權卻一把甩開親衛的手:“孤與子明乃生死之交,子明乃孤的大都督,如今他被那惡賊關羽附體,孤要將他喚回,那關羽休想在孤的麵前奪走子明——”
說話間,孫權一個健步,也躍上了床榻,他雙手按住呂蒙的肩膀,一邊說,“子明,子明,你醒醒…你醒醒——”
仿佛,孫權的呼喚起到了一些效果,原本還在嚷嚷著“呂賊、孫賊、拿命來”的呂蒙,突然間冷靜了下來,緊接著,他仿佛整個身子被抽離了一般,雙腿一個踉蹌,宛若一灘軟泥一樣的跌倒。
“子明…”
孫權抱著呂蒙,眼神複雜至極。
呂蒙卻整個暈厥過去。
“醫官,醫官…”孫權大呼,一時間,無數醫官湧了上來,場麵頓時變得混亂。
孫權在這裡又待了一會兒,見呂蒙依舊沒有蘇醒的樣子,囑咐醫官好生治愈,他背著手,麵色沉重的走出了房間。
——『如今,子明這副模樣…廬江…那關羽就要兵臨廬江了…孤…孤還能倚仗何人?』
一步三回頭,再三回望向呂蒙,孫權的心情無以複加。
這一刻他想起了表哥兼嶽丈的徐琨;
想起了舅舅吳景;
想起了“江東戰神”太史慈;
想起了“談笑間令八十萬曹軍灰飛煙滅”的周公瑾;
想起了…“翩翩君子,溫潤如玉”的陸遜;
想起了“國士之風”的淩統;
更想起了錦帆遊俠甘寧!
這些他本全部擁有,可這些,又因為時局所迫,因為他的決議,最終或是或離,與他分道揚鑣!
嗬…
孫權一聲冷笑,是啊…這些人,假使有一人在,他何懼關羽?
這些人,假使有一人在,也不會讓潰敗來的這麼快,讓柴桑城連幾日都堅守不了。
反倒是,他倚仗的那些東吳大族,這個時候…除了唉聲歎氣,他們又能做點什麼呢?
——『孤…孤這些年究竟做了些什麼?』
——『孤…孤是不是錯了,大兄…是不是…是不是從一開始起,你…你選擇的那條披荊斬棘的路才是對的!對的?』
這是這麼多年以來,孫權第一次捫心自問,第一次對自己,對他的製衡,以及對他這些年的決策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卵用,懷疑退不了關羽,懷疑也救不了江東。
“柴桑那邊如何了?”
走出醫署,孫權走在前麵,張昭等人跟在後麵,隨著孫權的詢問,張昭“唉”的一聲歎出口氣,然後回道:“董襲、宋謙將軍是四日前殞命的,柴桑是三日前淪陷的,在援軍潰敗之後,堅固的柴桑城也僅僅隻堅守了一日半就被關羽攻克…全琮帶著殘兵敗將…不足五千部曲,退入廬江…好在…”
說到這兒,張昭頓了一下,“五日也足夠徐盛的敗軍,還有長沙的那支敗軍,足夠…朱治、賀齊、蔣欽將軍退入廬江,東吳的戰船、淮南的兵勇也悉數抵至廬江,按照主公的吩咐,整個廬江枕戈待旦…勢必將來犯之敵擊於長江之上。”
——長江!戰船!水戰!
這已經是孫權能拿出的最後的籌碼,但他也知道,關羽不是曹操,關羽…與他的關家軍素來不畏懼水戰!
但,廬江,這已經是孫權與關羽博弈的最後一戰,也是最關鍵的一戰,不容有失。
“報——”
就在這時…一匹快馬猶如旋風一般疾馳而來,馬上的信使顯得很疲憊,他看到孫權,當即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將竹筒拆開,取出其中的竹簡遞給孫權,口中說道。
“許都急件——”
聽聞是許都急件,孫權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的目光如炬,迅速的展開那竹簡。
可隨著眼芒掃過其中的字眼,原本陰雲密布的心情,竟仿佛刹那間變成了截然相反的模樣,“哈…哈哈…”
孫權笑了,他的麵頰宛若拔雲見日一般,他竟釋然的笑了,“好一個吾孔修(吾粲),好一個諸葛子瑜,他們立功了…為孤,為東吳立下大功了,哈哈…諸葛恪會代表荊州與曹魏、東吳簽署兩年的停戰協定…終於,終於能緩緩了!”
這…
張昭不由得質疑,“孫劉聯盟也是協定…可…”
“這不一樣。”孫權頗為豁達的一揮手,“這次是由漢天子見證下的三方停戰協定,漢天子會發布詔書昭告天下,他劉備、關羽高舉的是‘中興漢室’的大旗,如今前者有他們荊州使者赴許都城簽訂契約,後者有漢天子見證,頒布詔書!在這詔書下,無論是劉備,還是這關家父子,若敢越雷池一步,那就等著天下人戳他們的脊梁骨吧!”
說到這兒,孫權又一次笑了,一邊笑,一邊將這竹簡遞給了張昭。
張昭迅速的展開,張泓、張溫也連忙圍了過來。
從這竹簡中,他們看到了,諸葛恪因為顧慮諸葛家族遭遇牽連,故而左右為難的心情;
看出了諸葛恪最終的妥協;
看到了程昱已經表示,諸葛恪簽訂了這份協議,隻等十日後,由天子出麵,昭告天下…
看到了孫權打出“親情”的這張牌大獲成功。
等等…
怎麼還有一條?
張昭敏銳的注意到,在信箋的最後,竟還寫著一條諸葛恪的條件,恰恰是這條件。
讓張昭、張泓、張溫的麵色俱是一凝。
“主公…曹操與諸葛恪竟讓主公將諸葛氏一族的族人護送至許都城?這…主公這也要答應他麼?”
隨著張昭的話,孫權的笑聲停止。
他歎了口氣,淡淡的說:“因為這一次,孤用他生父,用他的家人去威脅他,這諸葛恪是再信不過孤了,提出這等要求,也是情有可原!”
“那…”張昭接著問:“諸葛元遜變節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可諸葛子瑜也要變節了麼?”
“不會!”孫權道:“子瑜是一個儒臣,他與孤交談、勸諫從不言辭激烈,他會用最合適的語言、最委婉的方式去告訴孤,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正因為此,子瑜最懂孤,孤也最懂子瑜…縱是諸葛氏一族悉數變節,可他諸葛子瑜也不會,他會回來,他一定會回來…”
這…
孫權把話說到這兒,自然,張昭等人也無話可說。
孫權則當即吩咐道:“即刻安排策馬、船舶,將諸葛子瑜的族人送往許都城,如今的局勢,容不得孤半分遲疑,兩年的停戰協定,孤是望眼欲穿哪,孤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孫權繼續吩咐:“再傳孤令,廬江堅守不出,避免與關羽對壘,等…讓他們等十天!”
說到這兒,孫權仿佛心頭提起的石頭,落下了一大半。
這也讓他整個人輕鬆、釋然了不少。
就連離開的步子也顯得鏗鏘有力。
龍驤虎步——
反觀…呂蒙,暈暈沉沉的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夢到了關羽出現在他麵前,嘲笑他。
那一句句誅心的話,讓他悲痛至極,心膽俱碎。
——『偷襲荊州?嗬嗬,汝可知何為偷雞不成蝕把米?』
——『背刺關某,爾不過雕蟲小技,班門弄斧,汝可知,吾兒最擅偷家?』
——『吾乃漢壽亭侯關雲長,呂賊、孫賊,統統拿命來!』
這些話…一句句的壓迫著呂蒙的神經,讓他最後都有些魔怔。
好在,最要緊的關頭,他醒轉了…他感覺到肩膀上,像是被輸送了某種力量,讓他不再胡思亂想,讓他能安然的躺下,乃至於,讓他已經有了一些星微的意識。
而伴隨著這意識,呂蒙聽到了門外孫權與張昭等人的對話,也聽到了許都城傳來的消息,送來的信箋。
——『停…停戰協定?兩年的停戰協定麼?要將諸葛子瑜的族人送到許都城麼?』
擅長心算的呂蒙,哪怕是在這種恍惚之間,他的思維依舊是無比清晰,無比透徹的。
恍然間,他想通了什麼。
他無法開口,但心頭已在喃喃:
——『這怕不是那關麟的詭計吧?』
呂蒙努力的喚醒自己的意識,把他的猜想告訴孫權,可卻是徒勞…他的身體根本無法跟隨意識去行動。
“咳咳咳咳——”
也不知道是太過耗費心神,還是對關麟陰招的“心算”,本就是極度消耗心血的過程,呂蒙忽然劇烈咳嗽了起來。
他努力的想張口說出些什麼,但,虛弱的身子根本擋不住,他再度暈厥。
隻聽得周圍在呼喊:“血…呂將軍咳出的是血——”
“醫官,醫官——”
再之後,呂蒙已經再也聽不到任何話語,他像是又一次…沉沉的暈厥了過去。
那長沙城的大火…燒的還是太旺了。
燒儘了東吳的一切幻想,同時,也燒儘了呂蒙的心血與豪情萬丈。
都說水火無情,怕火的何止是曹魏與蜀漢,何止是劉備與曹操,隻要用好了,東吳照樣怕火——
…
…
南陽,臧霸一身庶民的短衣打扮在河岸邊垂釣,忽然身後響起了腳步聲,臧霸抬手止住了那人上前。
隻聽來人稟報道:“許都城又派人來催促了,還有魏王的親筆書信。”
是兒子臧艾的聲音。
臧霸抬竿兒溜著魚,猛地站起身一提,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出水,他不慌不忙的把魚放進了竹簍裡,然後接過了那封書信,先是微微點頭,繼而又陷入沉思,最後負手拿著信漫步離去。
兒子臧艾連忙提醒:“爹,你的魚?”
臧霸高聲吟道:“做個標記,放了吧,看這笨魚,下次還會不會咬住為父的餌。”
臧霸頭也不回的走了,剩下臧艾愣在原地。
他想了想,有些舍不得魚,自言自語,“爹又不吃魚…那釣來作甚?唉…這麼肥的魚,燉湯多好!”
說罷,背起魚簍去追向父親。
南陽隨縣官署內擺著香案,有宦官正念著:“……賜臧霸揚威將軍之銜,假節鉞,即日起引泰山軍水陸並進,西上許都馳援,勤王救駕,欽此!”
這是曹操借天子之手發給臧霸的詔書,事實上,這已經是臧霸收到的第三封詔書了,內容無有例外,令其回援許都,參與許都保衛戰。
但每一次,臧霸都恭敬的扣首領旨謝恩,並且承諾即刻點兵,明日出發。
可每一次…
當宦官離去,臧霸該釣魚釣魚,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從未當成事兒,也從沒有點兵之意。
這次宦官留個了心眼兒,他見臧霸還是老一套要叩首謝恩,於是一邊將詔書遞給他,一邊將他快速扶起,“臧將軍,一些話咱家必須替大王告訴你了…”
“使者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