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乃是貴州納雍縣郊外,亭子已有百年曆史,名喚“五裡望亭”顧名思義位處納雍縣外五裡道上。
在這納雍縣方圓幾十裡地裡,過去不知多少村鎮宗族的械鬥衝突,俱是相約在這“五裡望亭”前的空地上解決。不管是用嘴巴解決,還是用刀棒解決。縣民之間傳說,這片空地長不了樹,就是因為泥土幾十年來染了太多枉死者鮮血的詛咒。
從亭子眺望過去,納雍縣郊外一片山巒起伏,儘是幽深叢林。納雍縣自古就是綠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話:“整爛就整爛,整爛就下縣!”
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敗了,大不了就去納雍縣,在深山老林落草為寇!由此可知納雍縣民風之強悍。
就像這位莊老爺子,今天是納雍縣水頭鎮一位體麵的佃主老爺,又是好幾家商號的大老板,年輕時還不是個土匪出身?乾了多年買賣,積存好一筆財富之後,他希望安頓下來,而官府多年來又無力征剿他,兩相意合下,莊老爺子受了招安,原來殺人不眨眼的匪盜搖身成了個麵團團的富翁,至今也已經超過二十年了。
至於麻八也不是什麼好家夥,本來在縣城就是專門放高利貸的角頭老大,兼營走私買賣,與附近一帶的綠林“好漢”互通聲氣,“底子”跟莊老爺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於這場動上兩百人的架,這裡許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為了什麼打起來。本來不過是芝麻大的一點小事:一個樵夫挑點柴薪到縣城裡去叫賣,跟幾個腳夫爭執起來,給圍毆打斷了一條腿;樵夫找來村子裡的兄弟上縣裡報仇,對方也呼兄喚弟,兩邊一層又一層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幾場小械鬥下來,打死了三個人,重傷的也有二十幾個。雙方又互相索要銀兩賠償,於是又引來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來隻是幾個莽漢結下的梁子,演變成縣內兩個頭麵人物的對峙,今天約在此地來個了斷。
周巡檢看著亭子外那兩百人,心裡歎息:要是真的打起來,他們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煩,終於打破沉默,咧開那兩排發黃的牙齒。
“我看午時早就過啦。莊老爺子,還要外麵的兄弟淋雨呀?這場架,你們要不要打?”
莊老爺子恨恨瞧著麻八,卻又不敢發作。
全因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個腰間帶著長刀的瘦漢。
這瘦漢隻穿一件羊皮夾棉背心,露出兩條肌肉堅實得像鋼鐵的長臂胳。左邊頭殼禿掉了一片,上麵是一道淒慘的刀疤。腰間那柄刀子長得鞘尾都擱到了地上,雖未拔出,卻已經隱隱讓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殺過不少人的架生。
論人數,莊老爺召來的跟麻八相當。可就是因為麻八身邊多了這一個人,莊老爺子知道自己再多帶一百個漢子來也沒有用。
莊老爺子雖已沒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還是靈通,早就打聽到麻八用銀兩請來了什麼好手助拳。
此人姓陳,江湖上無人知其名諱,隻喚他作“鬼刀陳”早年就在成都一帶犯下幾條殺人越貨的死罪,卻不止一次單身殺出官府的圍捕。聽說其中一次鬼刀陳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風聲到來圍剿,他赤條條一口刀子突圍,快刀連環殺傷了三十人,自己卻連須發也沒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後,他又多了個“鬼刀三十”的外號。
在成都實在給追得太緊,鬼刀陳兩年前逃到了納雍縣山區。他什麼都不用乾,單憑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動前來供奉。此後凡有保鏢押貨路過的,隻要聽見“鬼刀陳”三個字,馬上就乖乖獻上路錢,他在納雍縣連一次手也沒有出過。
麻八這龜兒子,竟然結交到這般厲害的角色……
“怎麼啦?莊老爺子,你還在等誰?”
麻八笑著再次催促。這次他花了大把銀子請鬼刀陳來,雖然有點心疼,但想象待會兒莊老爺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喪家臉,又覺值得。
他身後的鬼刀陳也會意,伸出右手來,指頭在長刀的柄頭上輕輕彈動。
莊老爺子看見這舉動,感覺背脊生出涼意。
麻八得勢不饒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強人所難……周大人,你看這事情怎麼解決?”
周巡檢早就想找機會調停,這時看清了形勢,急不及待開口:“以和為貴,那是最好不過啦。我看這麼辦吧:之前給打死的,每家人各賠三十兩銀子撫恤;傷的,看傷勢也都給些湯藥賠償;再在縣城的‘太平樓’擺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氣收場,兩位怎麼看?”
周巡檢雖不明說,但講話時都朝著莊老爺子,自然是示意銀兩酒宴都由投降的莊老爺子付了。
莊老爺子咬牙不語。賠這麼一點錢事小,可是這次認了栽,以後在納雍縣人眼中,他就永遠被麻八踩在腳底下。雖然已經不是以前刀頭舐血的日子,可是莊老爺子許多田產生意,還得靠麵子名聲支撐保護。莊老爺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麵子損了,從前欺負彆人的,漸漸就要變成被欺負的那個。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聽見裡麵的談話。包著諸葛巾那些漢子,眼見頭兒沉默不語,心裡也都涼了半截。這場架看來更加打不下去。
“莊老爺子,你一直不肯說在等誰……”
麻八繼續催逼,“還要賣關子嗎?還是……”
他笑著指一指身後的鬼刀陳,冷聲道:“看見我請來了陳爺,你已經不好意思說出口呀?”
莊老爺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們假如真的不下來,那可慘了……
莊老爺子終於開口:“說出來,怕你們坐不穩。”
“唔?”
麻八裝作傾耳細聽,譏笑說:“老爺子,我坐穩了,你就說嘛!”
莊老爺子閉目深吸一口氣,然後伸手指向亭子外遠方的山脈。
“是山裡的。”
四個字說出來,在場兩百多人同時臉容肅穆。
就連鬼刀陳,也都收緊了視線。
他們都知道,“山裡的”是指誰。
亭外眾人同時回頭,眺望後方遠處,半隱在雨霧中的蒼翠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