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明不知自己的名字常被引用,他時常上門來找賈梅,一般是星期六下午。他離開學校,進入家庭時就顯得有些拘謹,上樓下樓,低著頭,貼著牆,躲著什麼似的。每次他撤了門鈴,賈梅讓他進去,他總要忸忸怩怩地推辭半天,黑黑的臉露出些羞澀:
"我,我是來借書的!"他解釋說,"閒得無聊,就想借些書。"
賈梅迎他進門,她才不會在乎王小明留過幾級呢。天才都是這樣,起初不會被人重視。反正,她有自己的標準,那種成績門門優秀,卻連電影院座位都不會找的男生,她才看不起呢;她情願結識不識字但會騎馬打仗殺土匪的粗人!另外,她對王小明連留兩級還存有些敬意:他不笨,他這樣,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我對數理化不感興趣!"王小明闡明自己的觀點,"這些公式將來可以交給機器人去計算,我們隻需要操縱一下,按按快門。"
王小明總是一厚疊一厚疊地借走作家的藏書,然後按時來還。有一次,他問賈梅:"你喜歡藝術,那你一定也喜歡詩?泰戈爾的詩,你喜歡不?"
"當然,喜歡!"賈梅說得含糊,因為她確實沒聽到過泰戈爾的大名,但又不願掃這個大才子的興致:他假如知道自己和一個詩盲交往這麼多天,一定會後悔死了!
過了一星期,王小明又來了。這次,他仿佛矮了點,眼睛老看著自己的鞋尖,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風采和勁頭,往日即使收到退稿,他也沒有這樣灰過臉色,隻是反複說:失敗乃成功之母。
"我,我送你一本《泰戈爾詩選》。"他說,"我特意去買的!因為我們同是泰戈爾迷!"
"謝謝!"賈梅說。
"這,這就是。請,請認真地讀一讀。"他說著,把詩集摸出來交給賈梅,沉默一會兒,就急匆匆地走了。
從此,王小明就不見蹤影了。起初賈梅還感覺奇怪,想寫封信問問,但又怕打擾他。因為他幾次說過,他準備寫一部最長的巨著,至少五百萬字,把他所認識的人全部寫進去。賈梅問有沒有她,他回答說,至少為她寫十萬字,所以賈梅一直以為他在寫那部偉大的作品,或許就在完成描寫賈梅的十萬字。
倒是賈裡,時時不忘王小明,總是把他的名字推出來當典故。王小明贈送的那本泰戈爾詩集被賈梅隨手放進小書櫥裡。她偶然也想起該讀一讀,可惜,在沒有人規定她讀書的情況下,她一般是不會讀額外的書的。這次,終於也沒有破例。
賈梅做夢也沒想到,這事還有個非同小可的續集,看樣子,筆頭好的人,或許真能為她寫上十萬八萬字。
這天,正是周日,午飯後,父母都沒有離開飯桌,仿佛午休取消了。特彆奇怪的是,賈裡也端了個架子穩坐在那兒,肩平平的,一臉嚴肅,就差沒有扣上風紀扣。賈梅剛想慢慢地站起來,就聽爸爸開口說話了:
"賈梅,今天我們想和你談談思想!"
賈梅一愣,因為很少有人這麼表情莊重地跟她說話。她趕緊看看賈裡,可這位雙胞胎哥哥,居然扭過臉去,表示劃清界線。
"談什麼?"賈梅說,"那就請吧,我沒做什麼錯事呀!"
"媽媽有錯。"媽媽搶先作自我批評,"我總顧自己排戲,把該和女兒談心的機會也放棄了,所以我一點都不了解賈梅的變化!"
"關鍵是她自己!"賈裡很凶惡地瞪大眼睛,說,"我早覺得不對了,可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我怎麼了?你們的口氣裡,好像我是壞人!"賈梅委屈地說,因為他們全都如臨大敵似的。
"冷靜些,賈梅,"爸爸說,"這種事不一定都是壞事,但如果你們相信我們,我想聽聽你對這事的看法!"
"我越聽越糊塗!"賈梅生氣地說,她想,他們為什麼老打啞謎,存心折磨人似的,可那樣子,也不太像開玩笑。
賈裡一聲不響地把那本泰戈爾詩集放在賈梅麵前:"這本書你不會不認識吧?"
"我沒得健忘症,這本書是王小明半年前送給我的!"賈梅振振有詞。
"很好!"賈裡說,"你往下說,當你打開這本書"
賈梅下意識地拿起書,打開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那本書裡夾了張紙條,上麵指名道姓是寫給她的,信的內容,她慌亂中沒記住多少,反正,這是封令她心跳臉紅的信,滿滿一封信都是對她的讚美。隻記得最末尾的那句話:我將永遠喜歡你,永遠。總之,像寫給一個高貴漂亮的小姐的情書。
"我,我並沒打開過這本書。"賈梅使勁地搖頭,心快跳出胸膛,"真,真的沒打開過。"
"怎麼會呢!"賈裡說,"我需要引用些詩寫作文,翻開這本詩集,一下子就……"
"噢!寫信日期果然是在半年前。"爸爸問賈梅,"你真不知道他給你寫信?你們半年中為什麼沒再聯係?"
賈梅說:"我差點連他的名字都忘了!"
正在這時,郵遞員來敲門了。門一開,就大聲說:"是賈梅的掛號信,要簽字!"
"掛號信?"賈梅驚異極了,"是誰給我寫掛號信?用得著嗎?可能弄錯了!"
郵遞員抽出一封信,看了看,說:"怎麼會錯呢?是一個叫王小明的人寄來的。"
啊,全家上下立刻震驚無比。爸爸一個勁地搖頭;媽媽則擦起了汗,其實她沒多少汗,隻是作個動作掩飾自己;賈裡則大叫:"青春危險期!"
後來,賈梅讀罷信,主動把信公開給媽媽,可是,那等於公開給全家。因為對這件事,爸爸極為關心,而賈裡則是有功之臣,他們三個是一個行動小組的。
那封令人寒心的信隻有七十多個字,倒像出自賈梅班裡那位寫超短作文的女生王小明之手,信上說:"謝謝你的沉默。這些天,我認真想了,我是多麼的幼稚!現在,我已補習完數理化各門功課,因為我想做一個淵博的、被女孩看得起的人。謝謝你的提醒!我正式收回上一封信,並致歉意。"
賈梅收到這封信後,反而一度有點魂不守舍,成天心亂如麻,她大概有些後悔沒有及早翻那本詩集,失去了領略那種特有的動蕩的機會。她還口口聲聲地打聽媽媽最早收到情書是在什麼時候。王小明的兩封信都被她藏得無影無蹤,宛如防賊。
媽媽憂心衝忡,就怕那個"青春危險期"。倒是作家心寬些,勸慰她說:"沒有秘密,她怎麼會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當年我們都過來了,現在得相信他們也會過來的。"
賈裡的反應有些特彆,從此再不把王小明當作嘲笑對象了。很多天後,他才吐露內心的想法;"這個人文筆比我強十倍,也許是個天才,世上天才不多,所以天才不能嘲笑另一個天才。"
隔了一星期,賈梅仍有點神情恍惚,常常說,這真是個誤會!爸爸坦誠地給賈梅出了個點子:"不要多費神了,故事的上篇已經寫好了,如果你真的對這個故事有興趣,十年後可以接著往下續寫!"
賈梅點點頭,馬上在記事本上寫上一條備忘錄:十年後力爭再續寫這個故事。記上之後,她安然許多,也許不久就會不知不覺地淡忘了這個屬於應在以後續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