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忽然間外頭風雨這麼大?”九點半,艾美惱怒地抹開了潑到作業本上的雨水,站起來關上了窗,風吹得桌上的書嘩嘩亂飛,幸虧她一早就用蕭音送的那塊雲荒石雕壓住了。
關窗的刹那,她看到漆黑如墨的夜裡,半空一道金色的電光掠過。
奇怪的是,那道金色的閃電、居然是自下而上騰起的。
有些莫名其妙的心驚,她站在窗前怔怔看著,不知道為何隱隱覺得有些不安——這樣大的風雨,不知道何時能停。明天她還想去蕭宅呢。
閃電掠過的時候,她沒有發覺、自己頸間掛著的那塊古玉微微發亮。
“小美。”在她站在窗邊出神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招呼。一驚回頭,看到的卻是站在門邊的大伯,正微笑著向她打招呼:“大伯今晚先回賓館去了,改天再來看你。”
“啊?”她詫異地連忙過來,“外頭這麼大的雨,大伯還要回去?”
“就是啊,”母親跟著走上二樓來,手裡拿著新的毛巾被褥,一起勸說,“真的不如住在這兒一宿。反正也是自家,房子也大,外頭忽然刮風下雨的,從郊區回市裡也難。”
“是啊,大伯,九點半了,外頭也沒有公交車可以回城了。”艾美誠心誠意地挽留,對這個大伯心裡很是敬慕,“你留這裡住一晚,我還可以跟你聊聊關於雲荒的事呢。是不是,老爸?”
最後一句,她是對著剛走上二樓的父親說的。
然而父親沒有附和,隻是看了看自己的兄弟。
“不行不行,我和人約好了要回去的。晚上我還有事,不能不回賓館,有車來接我。”大伯笑著,拍拍艾美的肩膀,“小美好好念書,將來大伯送你去美國深造。”
“嗯。”心花怒放,艾美應了一聲,握著脖子裡掛的古玉,“謝謝大伯!”
大伯看了一眼她脖子裡的掛件,忽然間眼裡就有意味深長的光。卻硬生生忍住了沒有發問,隻是笑著告辭:“該回去了,那邊四海財團有車來接我。”
“哦,那有機會再來吧。”父親居然也沒有挽留,隻是對這個久彆重逢的親兄弟如此淡然,“等到雲荒有勘查新進展,彆忘了告訴我,一起探討一下。”
“一定。”大伯笑著拍弟弟的肩膀,一起走下樓去。
果然已經有車來接了,靜靜泊在門外,大伯轉身和兄弟一家寒暄了幾句就開門坐了進去。艾美看著花園門口那一輛銀白色的轎車、以及車頭上的純金標誌,咋舌:“哇,四海財團!真的好有派頭……就是他們出資考察雲荒遺址?”
“快十點了,早點寫完作業去睡覺。”艾美一起下樓送客,母親瞪了她一眼,嗬斥。
少女吐了吐舌頭,握著胸前那塊古玉跑上了樓。
窗子沒有關緊,書本被吹了一地,她連忙過去關窗,卻忽然愣了一下——隻是片刻,外麵那麼大的風雨居然一下子平息了。
夜色靜謐得有點反常。
“艾宓博士。”剛坐入司機旁邊的副座,就聽到後座上有人冷淡地招呼,“事情辦好了?”
又是這個可怕神秘的聲音——自從自己第一次挖掘失敗,考古生涯即將結束的時候,這個聲音就忽然響起在暗夜裡:要求他以靈魂作為代價,換取事業上的飛黃騰達。走投無路的考古學博士答應了,從此,幸運之神就一直沒有離開。
從挖掘出大西洋底的亞特蘭迪斯遺址、驚動國際考古學界開始,他每一個考古項目都猶如神助,從未落空,十年後就成了世界考古學第一人。
那一切,其實隻是因為暗夜裡這個聲音將所有遺落的曆史真像都告訴了他。
那個暗夜裡的聲音,有著操控一切的冷意——而現實中,那個可怕的人有著另一重更顯赫的身份:四海財團幕後最高的決策者,隻手可以支配上億萬的資金和人力。
甚至這個考察挖掘雲荒的動議,就是這個神秘人提出的。那個人,居然有能力將被世人是為癡人說夢的項目、變成國家許可、政府參與的重大項目。
“主人,”博士鏡片後的眼睛忽然凝重了,不敢回頭,隻是恭謹地回答:“我已經如您吩咐,將那個古玉交給了小美。”
“嗬……很好,有了這個打開異時空的“鑰匙”,新的織夢者看來馬上要提前蘇醒了。”黯淡的車內,一頭銀發閃著華麗的光,男子手按著肋骨,似乎有些受傷,冷笑,“該死去的就讓它死去吧!辟邪,你還做什麼白日夢……”
“主人……”頓了頓,艾宓博士終於鼓起勇氣,詢問這個神秘人,“小美……不會出什麼事吧?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該不會勞動您大駕吧?”
“艾瑟博士,你擔心了麼?”暗夜裡那個銀發人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你的侄女兒可不是普通孩子,她是一個織夢者——看吧,拿到了雲荒古玉,今夜她就要提前蘇醒了。提前的蘇醒,將打破這個夢境。辟邪啊辟邪,我看你怎麼應付這種局麵。”
時鐘敲響九點半的時候,辟邪抱著蕭音回到了居所。
華麗的吊燈微微晃動,桌上攤著一尺多厚的稿紙,而三扇窗戶一直都緊閉著。如此熟悉的房間布置——那是十年前他和蕭音定下契約後,按照她的要求幻化出來的房間。十年內,她從十八歲的高中小太妹變成了風姿動人的女作家,隨著年紀和閱曆的增長、愛好和口味都有不小的變化,可這間房子的布置卻始終未曾大動。
她說:這世上至少要有一個地方,要讓自己閉起眼睛也能知道一切。
她需要安全感和穩定感——在每日都麵對著一個虛幻無常的世界時,她卻儘力在身邊的事物上尋求可以稍微讓她感到放鬆和安定的東西。凡人和創始者的錯位、讓她經常有混亂和空茫的感覺。
她真的已經太累了。
他讓蕭音躺回長藤椅上,取過駝絨披肩蓋在她身上,凝視著她蒼白無血色的臉。
那樣脆弱的一個生命……最多隻有一百年,而且時刻受到病痛、災禍、感情和世情的牽製和折磨。在凝望了這個世界上萬年的神袛看來,這樣的生命就像蜉蝣一樣短暫。然而,這個蜉蝣般的生命,在一眨眼的時間裡、竟能創造出如此瑰麗無比的世界。
就像方才那一道刹那割裂黑暗的閃電。
“辟邪……”在他用術法平定她神誌的時候,她醒過來了。臉色依舊蒼白,看著他,忽然吃驚地脫口:“剛才怎麼了?我又昏過去了麼?怎麼你肩上在流血?”
辟邪微微笑了笑,並不意外。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這些年來,每次蕭音出現精神崩潰現象後,隨之而來的都是短暫的失憶。這,也是人類對自己的本能保護吧?如果不是及時遺忘掉一些無法承受的東西,蕭音十年來根本無法支撐下來。所以現在的她,恐怕已經忘了片刻前和饕餮遭遇的那一幕,也忘了自己做過什麼事。
“我感覺很不好。”蕭音用手指壓著額角,喃喃。
“頭還痛?”他將手掌覆在她額頭。
蕭音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不痛了。隻是腦子裡空蕩蕩的。我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辟邪,剛才發生了什麼?”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饕餮和他在九天之上戰鬥,四方風雲湧動,海天龍戰其血玄黃。而作為凡人的她情急之下居然使用了九字禁咒,重傷了神袛。她在那一刹、為了他的安危,不顧一切地超越了人神界限。
那一刹那她是愛他的。而她愛他也隻那一刹那——人的生命對神而言,不過一刹那。
可一刹那的光輝,卻可以照亮亙古的時空。
然而她終歸將他遺忘。或許,忘記了,反而更好。他知道那一刹那她心緒紊亂頭痛欲裂的痛苦——她無法麵對這樣錯亂的時空,無法思考出逾越人神限製的方法,那樣的重壓讓她原本快要枯竭的精神更加劇烈波動不安起來。
“沒什麼。”辟邪看著她的臉,最終隻是淡淡回答,“你送艾美出去的時候,忽然暈倒了。”
“又暈倒了?”蕭音閉著眼睛笑了起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或者發瘋了?我覺得腦子快要不行了,裡麵亂成一團,一想東西就頭痛——我好像撐不過三個月。看來我無法順利完成和新織夢者的交接工作了。”
辟邪沒有說話。很多時候,他不說話、就是默認。
“我要看看爸媽和弟弟……”蕭音躺在藤椅中,忽然道。
“嗯。”他不忍拒絕,站起來走到了客廳那一排窗子前,伸手打開了居中一扇。
紅木雕刻的窗子打開來,然而外麵不是漆黑的夜色,居然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客廳——這個房間外麵,還有另一個房間?!
然而蕭音絲毫沒有驚訝,隻是從躺椅內抬起頭,靜靜凝視著窗子另一邊的歡樂景象。
大廳裡一對中年夫婦正在一邊聊天一邊看電視,一個少年晃晃蕩蕩地從臥室出來,拉開了冰箱的門尋找食物。一切都很平常,很溫馨,如世上千萬個普通家庭。
“今天去晚了半小時,結果就沒買到明蝦。”老媽一邊看著三流言情劇,一邊嘮叨。
“明天買也一樣。”繼父拿著報紙看上麵體育版,隨口應對。
“不行,小音剛寫信回來,說她三個月後就要從國外念完書回來了——她最喜歡吃明蝦,我得好好燒才行。”老媽一邊磕瓜子,一邊認真道,“全家就她愛吃蝦,結果她走了我好幾年沒燒,都忘光了。”
“老媽就隻疼姐姐,”搜到了牛奶的弟弟滿意的回頭,吐舌頭,“每天都嘮叨她。”
“一邊寫你的論文去!”順手抓起桌上報紙扔過去,老媽笑罵,“你看你姐姐都在國外念出了博士,你念個國內二流大學、還要推遲畢業!你姐姐回來,看不罵死你?”
躲著母親擲過來的報紙,弟弟抓著牛奶扭身子,笑:“哪裡,姐姐最疼我……”
仿佛看著另一幕人生戲劇,淚水忽然從女作家眼裡滑落。蕭音靜靜看著窗子另一麵的空間,看著十年未曾見麵的親人,忽然喃喃:“我要回家……辟邪,我要回家。”
辟邪的手一震,窗子重新關上。一切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