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分岔路口的時候,看到那笙沒跟上來,慕容修不由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
東巴少女停在岔路口,雙手撐著膝蓋、彎下腰去看地上的什麼東西。
“呃,慕容,好像很不妙呀。”那笙聚精會神地看著散落的蓍草,那是她一路走一路摘來的,卜了一卦,“我們如果走這條路一定有大難!我們彆去桃源郡城了吧。”
慕容修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這個女孩子自從號稱半夜被鬼纏上以後、就開始疑神疑鬼起來,一路上不停卜卦算命,連過一座橋都要掐指算半天。他搖頭,堅決反對:“不行,非得去不可。你彆磨磨蹭蹭的,天色晚了就糟了。”
“哎呀!你怎麼就不聽哪?”那笙看到他自顧自走開,連忙小跑著跟了上去,“我不是吹的!我算命真的很準!如果你要走這條路、一定有大難!”
“那麼大仙你另外選條平安的路走不就得了?彆跟著我。”慕容修不耐煩之極。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說話?我為你好耶!你以為我胡說是不是?好,我替你算,你聽著:”那笙鬱悶,卻忍著氣跟在後麵,一壁走一壁掐指計算,“你叫慕容修,揚州人,巨富之家的長子……二十四歲,父親已去世,母親…呃,母親健在……什麼?她兩百四十七歲了?哇,妖怪!……”
在東巴少女詫然驚叫的同時,慕容修猛地停住腳步,回頭看她。那笙埋頭掐算,幾乎一頭撞到他懷裡。
“你怎麼知道?”慕容修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那笙啊!”那笙笑起來了,得意:“我說我會算命……你信了吧?真的,聽我的,彆去郡城了,這條路凶險的很啊!”
“……”慕容修不說話,看著眼前笑靨如花的少女――第一次覺得那樣明亮的笑容有點看不見底。他是不信什麼能掐會算的胡說,而這個少女居然對他了如指掌,顯然是調查過了他的底細,才一路跟著他。而自己、居然對這個半路相遇的人一無所知。
雖然是鬼姬托付的、但是這個陌生的女子真的可信麼?
那笙不知慕容修心下起疑,隻是一味勸阻他不要走這條路去桃源郡。她卻不料她越是勸慕容修不要走大路不要去郡城,慕容修心裡就越是覺得蹊蹺,但是他也不說,隻是沉下臉,冷冷道:“西京大人在如意賭坊等我,我怎麼能不去?――你若不肯,也不必跟來。”
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那笙看他黑了臉,心下有點怕,跺了跺腳,無法可想,隻好垂頭喪氣地跟上。兩人默不做聲地走了一程,那笙腳有點痛了,不停斜眼覷著慕容修,看他還是沉著臉,便不敢開口說要停下來休息。
慕容修為人謹慎,冷眼看見她麵色不定,心下越來越覺得可疑。又走過一個岔路,看到前邊越發荒涼了,隻怕是殺人越貨都無人察覺。他忽然有了個主意,便指著路邊幾塊石頭,道:“走得也累了,坐下來歇歇吧。”
那笙就是盼著他這一句,連忙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氣:“天,還有多遠……我都累死了。”
“累了麼?你歇歇,我去那邊給你舀水來。”慕容修笑了笑,卸下肩上小簍子,“你替我看著瑤草。”
“呃,好吧,謝謝你。”那笙抬頭,對他笑了笑。
那樣明亮的笑靨,宛如日光下清淺的溪水,刺得讓慕容修不自禁閉了一下眼睛,心下驀然有些猶豫起來――難道、難道是自己多慮了?
然而雖然年輕、出身於商賈世家的人卻是謹慎老練的。
“嗯,試試看就知道了吧。”他想著,把價值連城的瑤草筐子留下,走開去。
慕容修從河中取了水,故意在河邊多逗留了一下,才往回走,摸了摸羽衣下纏腰的褡褳――寬大的羽衣遮蓋下,誰都看不出那個他腰間係著昨夜打包整理的褡褳:“那丫頭如果有歹心,應該已經不在原地了吧……不過她一定不知道,為了以防萬一、筐裡昨夜就被我換上了一團枯草了。”
一邊想一邊往回走,還沒轉過河灣,透過樹叢、已經看見石頭上坐著的少女不見了,連著那隻筐子。
年輕的珠寶商人站在樹下怔了一刹,手裡的水壺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然後他搖了搖頭,俯下身默不做聲地撿了起來,苦笑:早知如此,居然還有些失望?這一點相信“人心”的執念還是不滅嗎?
“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自小,家族裡長輩在帶他行走江湖經商的時候就那樣教訓過年少不更事的他,何況慕容家做得是珠寶生意、這世上又有誰不見財起意呢?
已經吃了多少明槍暗箭的算計,自己居然還沒長進,差點被那個丫頭給騙了。
他重新整頓羽衣,走回大路上,急急趕路:天黑前他必須趕到桃源郡城去見到母親托付的那位西京大人,不然,孤身懷有重寶的自己、隻怕隨時可能送命。
“喂!喂!你乾嗎?”才走了幾步,忽然間身後有人清脆脆地喚,“想扔下我一個人跑嗎?!”
慕容修霍然回頭――回首之間,隻見一襲青色羽衣閃動、怒氣衝衝的少女從路邊樹叢衝出來,大呼小叫地追上來,緊緊抱著一隻筐子。
東麵來的明庶風緩緩吹著,雲荒上麵一片初春的嫩綠,鮮亮透明,而大片深深淺淺的綠意中,那個穿著羽衣的女孩宛如一隻剛出蛹的小小蝴蝶,努力扇動著翅膀飛過來。
不知為什麼,忽然間感到心裡一熱,他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慕容,你耍我!”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那笙大怒,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想趁機扔掉我不管嗎?該死的家夥,你就不怕我把你一筐子瑤草當樹葉燒了?!”
慕容修想忍住笑,但是不知為何居然忍不住地歡喜,隻問:“你剛才去哪裡了?”
“我、我去那邊林子裡……”那笙忽然結巴了,臉紅,然後低下頭細如蚊蚋般回答,“人家、人家好像早上吃壞了肚子……”
“啊?哈哈哈……”慕容修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笑什麼!幸災樂禍!等一下你一定也會鬨肚子!”惱羞成怒,那笙惡狠狠詛咒,把抱著的筐子扔到他懷裡,“不過我可是替你好好看著它的,一直隨身帶著。”
“啊?我不要了,”慕容修連忙把筐子扔回給她,撇嘴,“一定很臭。”
“你!”那笙鬨了個大紅臉,然後揭起蓋子聞了聞,如釋重負,“不臭的,放心好了!”
慕容修看著她居然老實地去嗅那一筐葉子,更加忍不住大笑起來。
“很好笑麼?”那笙倒是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看著一路上顯得拘謹靦腆的年輕珠寶商這樣子大笑。少年老成的他似乎記不起自己多久沒有這樣舒暢的笑過了,心裡隻感到說不出的輕鬆愉快,搖搖頭:“好,我不笑了,不笑了。我們快趕路吧。”
並肩走著,看著慕容修,東巴少女歎了口氣,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應該多笑笑才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好像誰都欠你錢一樣,老了十歲呢。”
“呃?”被她那樣心直口快的話弄得愣了一下,慕容修忽然再次笑了起來,“不能怪我,我自小都跟著家族長輩學習商賈之道,不夠老成人家哪裡和你談交易?”
“嗯,那麼你家裡那麼多兄弟姐妹,就不跟你玩?”那笙詫異。
“慕容家年輕一輩為了家產鉤心鬥角,長房就我一個嫡子,明槍暗箭都躲不過來,哪裡有閒心玩?”慕容修卻愣了一下,嘴角忽然有一絲苦笑,“對了,以前我有個九妹妹,是三房庶出的,性格就和你一般,後來稍微長大、就完全變了――慕容家是個大染缸啊,如果不跟著變色,就會變成異類被排擠的。”
“呃?”終究不明白大家族裡麵的複雜鬥爭,那笙表示了一下不解。慕容修也不想多費口舌,隻是道:“反正,這次來雲荒。如果做不好這筆生意、我就連家都不能回了。”
那笙驚訝:“不會吧,你父親你爺爺不疼你麼?”
“爺爺?”慕容修笑了一下,搖頭,“我是鮫人的孩子,怪物一個,怎麼會疼?”
“鮫人?”那笙怔了怔,吃驚,“是不是就是‘美人魚’啊?聽說個個都是美人,而且會唱歌、會織布、掉下來的眼淚是夜明珠……不過那隻是傳說啊!鮫人和你有關係麼?”
“嗯。”慕容修微笑著,點頭,開始對這個少女說起他身世的秘密,“你真的挺厲害啊,不錯,我的母親今年的確兩百四十多了。她是個鮫人,二十多年前我父親來到雲荒……”
一路走,一路將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滿以為那笙會聽得目瞪口呆。然而不料那笙隻是半信半疑地抬眼看看他,訥訥:“聽起來……好玄啊,比我給人算命時還唬人。”
“我乾嗎騙你?”慕容修微微有些不快,拂開垂落的發絲,壓過耳輪,“你看,鰓還在。”
“哎呀!”那笙跳了起來,湊過去看,嘖嘖稱奇,“真的和魚一樣呢!”
“是吧。”慕容修不等她動手動腳,便放下了頭發,“不過我父親是中州人,所以我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是黑的,而且也和一般人一樣、二十多年就長成了現在這樣。”
“好可惜……如果你象母親,就能活好幾百年了。”那笙歎氣。
“那有什麼好?”慕容修搖頭,“到時候看著身邊人一個一個死,你自己不死是很難受的――你沒見我母親。”
“嗯……為什麼她不再嫁呢?”那笙思忖,提議,“幾百年!她可以嫁好幾個――”
話沒說完,看到慕容修驀然沉下來的臉,她連忙噤聲。
本來好好的氣氛忽然又冷下來了,慕容修默不做聲地繼續趕路,那笙背著乾草簍子跟在後麵,怏怏不樂,暗自抱怨前麵這個人翻臉的速度真是讓人受不了,都不知道哪些是他的死穴不能碰。
前方是一片荊棘林,兩人一前一後走入,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倒刺,尋覓著草叢中的路徑。慕容修走得快,幾乎要把她甩下,那笙心下一急,往前跑了一步,不小心“嗤啦”一聲衣服就被鉤住了,她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解開,最後還是以硬生生扯下一塊來告終。
看著嶄新的羽衣缺了一塊,那笙大為心疼,抱怨慕容修居然不回頭理睬她。剛要忍不住發作,忽然看到慕容修已經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臉色蒼白,神色有些慌亂,仿佛背後有人追著他一樣。
“噓……”她剛要開口,慕容修忽然伏下身捂住了她的嘴,急急道,“彆出聲,有人追我!看來是殺人越貨的強盜。”
“強、強盜?”耳邊已經聽到有一批人走近,那笙結巴脫口問。
說話間那一群人已經追進了林子,越來越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細細搜索著。
“媽的,明明剛才迎麵已經遇到那個小子了!居然一回頭就跑了,機靈得和兔子一樣!”
“老七彆急,這林子不大,荊棘又多,他跑也跑不快,我們慢慢搜就是了。”
“奶奶的,耽誤了時間總管又要罵我們飯桶――拿到那小子,非砍殘了他不可。”
顯然訓練有素,一群人呈扇形散開,慢慢打草搜樹,腳步聲漸漸走近。
那笙立時聯想起天闕上那一群殘暴的亂兵強盜,隻嚇得手心冒冷汗。忽然身上一輕,那隻簍子已經被他拿走,她要問話,耳邊聽到慕容修低聲吩咐:“等一下我跑出去引開他們、你呆在原地彆讓他們看見,對了,好好拿著這個褡褳千萬彆丟了,雪罌子也放回你身上、免得落到他們手裡……”
“唔!”雖然害怕,聽到那樣的安排,她還是用力搖頭表示反對。
“笨蛋,你趕快去如意賭坊找西京來啊!我會沿路留下記號的。”慕容修狠狠按著她的頭,躲在荊棘下急急吩咐,“這是最穩妥的安排了,不許不聽!不然兩個人一起死!”
聽得搜索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不再多話,一把將那笙按到荊棘底下,將那個裝著枯草的簍子背起,跳起身來,迅速往荊棘林外跑去。
“在那裡!在那裡!”果然一動就被對方看見,那群強盜立刻追了上去。
那笙大急,想站起來跑出去,然而荊棘鉤住了她的衣服和頭發,等她好容易站起來時、那群強盜已經追了出去,往大路上跑去。
“慕容修!慕容修!”她大叫,站了起來,衣服破了,頭發散了,狼狽不堪。一站起來衣襟上的東西就落到地上:一個褡褳,一個用銅簪子穿著的雪罌子,還有那本《異域記》――那幾乎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那笙解開褡褳,一眼看到裡麵的瑤草,陡然就明白過來了。
“該死的,算計我。”想起方才的事,她訥訥罵,但是站在荊棘林中,把包著的右手舉起、放到眼前呆呆看著,忽然眼睛就紅了一下,忍不住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