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死?”那個人終於出聲說話,聲音卻是有些低啞,有些奇異地看著那笙,仿佛在審視著她。許久,她目光裡再度閃過痛苦之色,似乎已無法忍受,低低問,“你、你不是…不是滄流帝國派來的?”
“滄流帝國?”那笙愣了一下,似乎隱約聽說過這個名字,搖頭,“不,我是中州來的!半路被強盜搶劫,迷路了――請問一下,姑娘你知道往桃源郡城怎麼走嗎?”
“中州……?”那個人低聲重複了一遍,有些不信似的看了看那笙,忽然大聲咳嗽起來,全身顫抖,慢慢縮成一團,似乎又失去了知覺。那笙嚇了一跳,也忘了躲避,忙忙地過來拍著她地後背:“快吐出來!你一定嗆了很多水了,不吐出來不行的!”
一語未落,她忽然覺得窒息――那個人瞬間出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到了地上!
“你、你……”咽喉上的手一分分收緊,那個女子的手勁居然大得出奇,她怎麼都無法掙脫。那笙沒料到自己真的會被二度加害,急怒交加,漸漸喘不過氣來。
“真的是普通人啊?……對不起。”在她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那隻手忽然鬆開了,隻聽那個人低低說了一句,然後仿佛忽然失去了力氣,沉重地癱了下來,倒在了她身上。
那笙一聲尖叫,這時候才發覺那個人背心深深嵌著一支箭頭,背後滿身的血。
天快黑的時候,守著那個呼吸越來越微弱的人,她的猶豫終於結束了,一咬牙、閉著眼睛,狠狠拔出了那支箭頭。
血噴濺到她的臉上――奇異的是,那居然是沒有溫度的、冷冷的血。
箭頭拔出的刹那,那個人大叫一聲,因為劇痛而從昏死中蘇醒過來。那笙嚇白了臉,忙忙的拿撕好的布條堵住背後那個不停湧出鮮血的傷口,手忙腳亂。
“彆費力了……”忽然間,那個人微弱的說了一句,“箭有毒。”
那笙大吃一驚:“有毒?”
她撿起那一截箭頭,看到上麵閃著藍瑩瑩的光芒,果然是用劇毒淬煉過。她吃驚地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秀麗的女子:“你、你得罪了誰?被人這麼追殺?”
“拿、拿來……”那個人勉強開口,伸出手來,“讓我看看。”
那笙把箭頭交到她手裡,那個人把那支射傷她的毒箭放到麵前,仔細看了片刻,眼神慢慢渙散下去:“哦……‘煥’,是他、是他。”輕輕說著,手忽然一垂,仿佛力氣用儘。
“喂,喂,姑娘你彆閉眼!”那笙看到她眼睛又要闔上,心知不好,連忙推她。
那人在她一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睜開眼睛看了看她:“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實實回答,同時翻開包袱找東西給她治傷。
“那笙姑娘……”那個人卻忽然撐起了身子,看著她,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上有垂死前的陰影,費力地開口,“你、你能否幫我帶一個口訊,去桃源郡……如意賭坊?”
“如意賭坊?”那笙眼睛一亮,“我正要去那裡呀!但是迷路了……你認路麼?”
那人點點頭,手指緩緩在河灘上劃著,畫出一張圖:“你從這裡……沿河一直走,五裡路,左轉……咳咳,然後、然後看到一條大路……就是進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無頭蒼蠅般奔波了半日,終於知道了路,大喜過望,“多謝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個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聲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開“她”上身的衣服、準備清理傷口,一見猛然呆住。雖然不像漢人女子般靦腆拘謹,但是她還是鬨了個大紅臉,口吃:“你、你……你是男的?”
那個人似乎已經衰弱到了極點,沒有開口回答,隻是緩緩搖頭否認。
“呃,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那笙糊塗了,摸了摸那人的額頭,沒有發燒。
“我是個鮫人……”看到那個中州少女的神色,聯想起方才她居然會問自己是否“淹死”,那個人苦笑起來,不得不費力解釋了一句。然後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驚詫地反問,斷斷續續開口,交待:“請、請你去如意賭坊,找如意夫人……說,炎汐半途遇上了風隼戰死,無法、無法前來迎接少主……”
那笙認真記著他的話,沒有去仔細想,隻是重複:“你說,炎汐,半途遇上風隼,死了,沒辦法來――是不是?”
“嗯……”那個人神智再度渙散,用了最後的力氣、將那支箭頭遞給她,“帶、帶回去……給我的兄弟姐妹……告訴他們,小心…小心雲煥。”
“啊?”怔怔地接過箭頭,看到上麵刻著的一個“煥”字,那笙腦子才轉過彎來,“你說什麼?你就是那個什麼炎汐!是不是?”
那個人微微點頭,似乎為這個中州少女如此遲鈍而焦慮,然而毒性迅速發作起來,蔓延到了全身,他隻覺得力氣慢慢從這個身軀裡消失,最後,他開口:“拜托了。……我死後,可以把我的雙眼挖出來,送給你,算是報酬……然後,不要埋葬我……請把我扔到水裡去……”
“什麼?”那笙聽得毛骨悚然,跳了起來,“挖出雙眼?胡說八道,你還沒死呢……呸呸,胡說八道。你才不會死!”
那個人看到她這樣的表情,還要說什麼,那笙已經再也不聽他的話,解開褡褳,抓了一支草出來:“你看,你看,這裡有瑤草……有一包瑤草!所以,彆擔心。”
一邊說,她一邊把那支瑤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後的傷口上去。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乾脆雙管齊下――雖然這是慕容的東西,但是人命關天,此時也顧不得了。
“瑤、瑤草?”看到居然有那樣靈異的藥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顯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轉瞬黯淡了,“沒用……瑤草、不能治這種十巫煉製的毒……”
“呃?不會吧!”那笙正要把另一支瑤草送入炎汐口中,聽他那麼一說,愣住了,“他還說瑤草能治百毒!怎麼還是不行?”
“因為箭頭上是、是十巫煉製的毒……”炎汐苦笑著,搖了搖頭,深藍色的長發垂下來,掩住了他半臉,他眼睛緩緩闔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麼?”那笙急了,湊過去聽,然而炎汐隻是淡淡道:“說了也無用……你、你快去如意賭坊吧……這個,送你。”不等那笙發問,他忽然用儘最後的力氣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雙目。
“哎呀!你乾嗎!”那笙嚇了一大跳,連忙撲過去打開他的手,“住手,我才不要!”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打開,然而,仿佛更加確認了什麼、他點點頭,放心地,“托付給你,果然、果然沒錯……你不知道吧?鮫人的眼睛……如果挖出來,是比鮫人淚夜明珠都貴重……價值連城……”
“血淋淋的,再值錢我也不要。”那笙想起挖出來的眼珠,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那麼……沒什麼可以報答你了……”炎汐搖搖頭,聲音微弱如遊絲,催促,“快走吧……我怕、風隼還會過來……”
那笙看看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她心下也開始擔心慕容修的安危起來――方才自己是迷了路,無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恨不得立刻飛了過去找到西京。
她重新打了個包袱,背起了褡褳,準備上路。
然而,回頭看見河灘上半躺著的炎汐蒼白的臉,靜靜地闔上了眼睛陷入彌留中,清秀的臉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氣――這個人,就要在今夜的星光下、死在這個荒郊野外?那邊是人命,這邊又何嘗不是一條人命?終究不甘心,她忽然忍不住回過身來,搖著他的肩膀,接著追問他方才說了一半的回答,做最後無望的努力:“你告訴我,除非什麼?”
“除非……”被劇烈搖晃著,在開始失去意識的刹那,炎汐終於吐出了幾個字,“雪罌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一聲,抱著失去意識的人歡呼起來。
黑暗,黑暗……還是無儘的黑暗。為什麼看不到藍色?
海國的傳說裡,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回歸於那一片無儘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變成大海裡升騰的水氣,在日光裡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麵和大海,重新化為氤氳的水氣,飛向天空。
所以他從來不畏懼“死亡”這件事。那應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彆是作為舍棄了一切、作為複國軍戰士的他來說,從不去考慮這些。何況,鮫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對這個世界的厭倦和絕望。他已經快要三百歲了。
然而,為什麼眼前隻是一片黑色?他死後到了哪裡?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和奇怪的嗦嗦聲,似乎在草中穿行。
“這是哪裡?”他忍不住低低地發出聲音來,不知道身在何處、有誰能回答他。
“啊呀!太好了,你醒了!”回應他的、居然是大得嚇人的歡呼。然後他感覺身子忽然一沉、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樣劇烈而實在的痛楚、和堅實的大地的感覺,讓他漂移的意識瞬間回複到了身體裡。
眼睛看到的還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裡,忽然閃現出了幾點碎鑽般的光亮。
哦,原來……是夜空。
視線漸漸清晰,他笑了起來。猛然間,夜空消失了,一張滿是笑意的臉充盈了他的視野,因為湊得太近而看起來大得有些怕人,張開的嘴裡兩排小小的貝殼般的牙齒,歡呼的聲音也大得有些嚇人。
那笙扔下拖著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邊,看著他睜開的眼睛,歡呼。
“那、那笙?”好容易認出了麵前的人,他費力地開口,問,“我……活著?”
那笙用力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晃著懷裡那一簇雪罌子殘留的莖葉:“你沒想到吧?我正好也有雪罌子!嘿嘿,厲害吧?我厲害吧?”
炎汐看著她的笑容,忽然苦笑了起來:“你、你知道……雪罌子,值多少錢麼?”
“呃?應該很值錢吧?不然慕容那家夥怎麼肯答應帶我上路?”那笙倒是愣了一下,想想,回答,然後搖頭,“不過再貴也畢竟一顆草,跟人命怎麼能比?”
背後的傷口上火燒一般的刺痛已經消失了,全身裂開般的痛楚也開始緩解,雪罌子的藥力居然那麼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搖了搖頭:“人命?……咳咳,鮫人也算人麼?”
“胡說八道!怎麼不算?”那笙詫異,甚至有些憤怒,“慕容修那家夥就是鮫人的兒子,鮫人又怎麼了?――個個都是美人,還活的比人長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已為她是一無所知所以才會如此待自己,沒料到這個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一些鮫人的事,卻毫無偏見。他笑了笑,勉強坐了起來,拿樹枝撐著身體站起:“我們到了哪兒了?要趕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麵就是官道了……我剛才拖著你走了五裡路耶!厲害吧?”那笙指著前方的依稀可見的城郭,洋洋得意。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第一次向同伴以外的人道謝,“所有對於我們鮫人有恩的人、我們都永遠銘記。”
“嘻,彆那麼一本正經――出門在外,相互幫忙是應該的。”那笙走過來想幫忙扶著他,正色,“如果沒有彆人幫我,我根本來不了雲荒就死在半路了啊。”
說話間,觸及炎汐的手,驚訝地發覺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沒事,鮫人的血本來就是冷的。”不等她發問,炎汐看出了她的疑問,回答,掙開了她的手,“我可以自己走,多謝。”
那笙看著他將肩背挺得筆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沒有受過垂死重傷的樣子,不由咋舌,連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好奇地發問:“哎呀,難怪你這麼好看,原來也是鮫人――那麼你哭的時候、掉下來的眼淚也能變成夜明珠麼?變一顆出來讓我看看好不?”
“……”炎汐無語,不知如何回答,對方是救命恩人,本來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應該竭儘全力去回報,然而這樣的要求卻讓人不得不皺眉。許久,一邊走,看著一邊少女熱切的眼神,炎汐終於還是無法可想:“這個……很抱歉,那笙姑娘,我從來沒有哭過啊。”
“啊?”那笙愣了一下。
“複國軍戰士流血不流淚。”炎汐沒有看她,一路走,一路看向天地儘頭的白塔,淡淡道,“特彆是、不能流給那些奴隸主看,讓他們拿鮫人的痛苦去換取金錢。”
“呃?”那笙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有人拿鮫人眼淚去換錢嗎?”
炎汐點點頭,回頭看她,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發,他蒼白清秀的臉有一種界於男女之間的美,帶著某種吸引人的奇異魔性。那笙看著他深碧色的眼睛,隱約記起蘇摩也有同樣顏色的眸子,然而卻不由打了個寒顫,口吃:“也、也有人挖鮫人的眼珠去賣嗎?”
“珠寶商們管那個叫‘凝碧珠’,非常值錢――除非鮫人的眼睛哭瞎了、無法收集夜明珠,而鮫人本身又年老色衰,奴隸主們才會殺掉鮫人挖取眼睛,所以比夜明珠值錢多了。”炎汐淡淡解釋,麵容是平靜的。然而那笙在一邊聽得目瞪口呆,喃喃:“啊……真的有這樣的事?我逃荒的時候聽說青州大旱、城裡的人都開始吃人肉――但是、但是這裡是雲荒啊!怎麼也有這樣的事?”
“有空的話,我和你說說這個雲荒大地上有關鮫人的事吧……”看到少女驚愕的表情,怕說得多了嚇到那笙,炎汐轉開了話題,“你從中州來?中州一定比雲荒好得多吧,你為什麼要來這個混亂齷齪的地方?”
“……”那笙陡然愣住,不知道回答什麼才好。
忽然間兩人仿佛都變得心事重重,隻是不出聲地沿著路走著,遠處的燈火無聲召喚著兩個在曠野中行走著的人,風從耳邊呼嘯掠過。
“隻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
幕士塔格絕頂上、蘇摩冷笑著的那句話反複湧上心頭,那笙眼前閃現出傀儡師空茫然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忽然間,“喀嚓”一聲輕響,心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麵,忽然聽到了風裡少女的哭聲,很小聲很小聲,似乎不想讓人聽到。
他驚詫地止住了腳步,回頭看那笙,看見她把臉埋在手掌裡,一路走一路嗚咽,夜風呼嘯,吹起她蓬亂的頭發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是無望而悲哀的,有夢破後的黯淡,啜泣:“我、我不知道……會來這樣的地方。但是…沒地方可去了。”
炎汐無語,忽然後悔自己方才就這樣將血淋淋的事實、不加掩飾地告訴了麵前的少女。
就在這停步沉默的刹那,寂靜中,荒郊的風聲忽然大了起來,風裡隱約有奇異的呼嘯。
“趴下!”炎汐忽然大喝一聲,撲過來將那笙一把按到了草叢中。
“唰――”那笙隻看見有一雙大得可怕的羽翼忽然遮蓋了她所有視線,呼嘯著從頭頂不到三丈的地方掠過,帶起強烈的風暴,將她和炎汐裹著吹得滾開去。
她驚聲尖叫,看到那隻大鳥掠過頭頂,然後往上升起,盤旋在半空,夜幕下,她看清了星光下總共有兩隻這種大得可怕的鳥,在荒郊上空呼嘯著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