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劍削斷了幾根引線,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喀喇一聲,動作微微一慢。
白瓔拂袖回劍,豁出去不顧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劍削向另外一根牽連著偶人頸部的絲線。劍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纏繞上了同樣柔軟不受力的引線,相互糾纏,然後,她清叱一聲,手腕一震,準備陡然發力,震斷那根引線。
忽然間,她的動作頓住了,側目瞥過,猛然看到蘇摩臉色變得非常詭異,仿佛痛苦、而又仿佛無比歡躍。兩種神情閃電般交錯著掠過他的臉,而傀儡師的右手肘部慢慢滲出血絲來。
那樣的傷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劍造成的一摸一樣!
白瓔的劍纏上了牽引偶人頸部的絲線,然而忽然停住,不敢發力。
一瞬間,那些被操縱著的戒指趁著她此刻的空門,全數擊中她背部――白瓔猛地往前踉蹌了一步,光劍錚然落地,整個身體忽然間模糊起來,仿佛煙霧的渙散。
那個刹那,模糊的視覺中,她看到了那個偶人咧開嘴大笑起來,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眼神,仿佛熟悉莫名,又仿佛陌生可怕。
“師兄!”她終於出聲,呼喚西京,“師兄!”
“死在這裡吧!”恍惚間,她聽到那個小小的偶人在說話,“你逃不掉的。”
然而,那個聲音,卻是……少年的蘇摩,惡毒而歡躍:“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陣雨已經過去,天色慢慢亮了起來,光從廊下透入,絲絲照進來。
冥靈將會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裡。
光線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間有些後悔,自己根本不該如此大意地過來看蘇摩――百年前那個少年將她逼上絕境,百年後,依然要置她於死地!
“師兄!”光線照進來的刹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沒有來。
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唰的一聲關上門,拉下重重的簾幕,把所有光線截斷在外麵。
那些半空中飛舞著的指環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那些幾乎看不見的引線,握緊,絲線勒入手中,血沁出。然而那隻蒼白的手毫不放鬆,用力一拉,劈劈啪啪,所有引線在刹那全部斷裂。
偶人猛然發出了一聲聽不見的痛苦叫聲,跌倒在榻上。
房間內轉瞬回到了一片漆黑,白瓔感覺到有人俯下身來靜靜地看她,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跌落她手心。等她渙散的靈力重新凝聚,看得見眼前的景象,卻看到了傀儡師忽然鬆開了支撐著的雙手,頹然跌倒。
他跌倒在黑暗中,無聲無息。白瓔起身,驚詫地看到了他全身瞬間湧出的鮮血。
“天!這、這是‘裂’?”她抬手拿起那個小偶人,不可思議地驚呼。
那笙還沒有回過神來,隻聽耳邊風聲一動,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經不在原地。
“啊……跑的好快。”看直了眼,那笙驚歎,喃喃,“現在沒人趕我出去了吧?――不過我還是自覺出去等著他們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臉來……”
然而,不等她走出門去,忽然間,後麵廂房裡麵傳來了呼喊聲:“師兄!師兄!”
太子妃姐姐?
那笙大吃一驚,猛然轉身:糟糕,蘇摩果然在欺負她!可是西京卻不在了!
黎明即將到來,庭前天馬感受到了晝夜交替的來臨,不安地揚蹄嘶喊,仿佛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無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沒有回應它。天馬不可多等待,當下長嘶一聲,展開雙翅在黎明前飛上了天空,消失在雨簾。
“師兄!”急切,白瓔的聲音再度喚,“師兄,快過來!”
那笙跺了跺腳,雖然心裡害怕那個詭異的傀儡師,還是硬著頭皮衝了過去。
門緊閉著,她壯著膽子一把推開,闖了進去,隨即被滿室熏香憋得喘不過氣。
“師兄,快關門!我不能見光。”白瓔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後響起來,卻看不到人,急切,“你快過來看看――你看那個偶人!這、這真的是‘裂’嗎?”
那笙應聲關上門,眼前頓時昏暗一片,隱約隻看到重重帷幕後的一點燭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間有點怕,輕聲問,走過去,“我是那笙,西京他剛出去了。”
“那笙姑娘?”白瓔的聲音頓了頓,有些失望,歎了口氣,“彆過來,要嚇到你的。”
那笙其實隱約間已經覺得有些莫名的恐懼,然而不肯示弱,壯著膽子笑:“我才不怕。”
一語未畢,腳下忽然踩到什麼軟軟的東西,她一下子撲到了床上,滿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腳下是什麼東西,東巴少女忍不住尖叫出聲。
一個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樣滿身是血,麵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這個名叫阿諾的偶人,比看到屍體還恐懼,不由得向後踉蹌退出。
“蘇摩、蘇摩怎麼了?……他又殺人了是麼?”那笙結結巴巴,遠離那張床,“太、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仿佛沒有聽她講什麼,白瓔喃喃自語,“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那笙好容易轉過了屏風,忽然怔住了,詫異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昏暗的燭火下,一襲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師,為他擦去全身關節上滲出的血,然後小心地將斷了的絲線一根一根接回去。
“他、他怎麼了?”那笙吃驚地開口,看著似乎沒有知覺的人。
“天亮了,阿諾不讓我回無色城。蘇摩就扯斷了‘它’身上的線。”白瓔低聲交代了一句便不說了,看著跌落一邊的偶人,眼色複雜。她的手指慢慢握緊,手心裡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東西。
“呃?果然那個東西是活的!他們兩個吵起來了?阿諾居然比蘇摩還厲害麼?”大大出乎意外,那笙看了一眼阿諾,果然看到那個一直詭異微笑的偶人臉上有痛苦的神色,似乎受了傷。她不解,拿起那個偶人湊近燭火:“那個東西太壞了,我們把它燒了得了!”
“不要動!”白瓔大驚,厲叱,嚇了那笙一跳。
“絕對不可以動它……對它的任何傷害、都將會直接施加在蘇摩身上。”吐了一口氣,太子妃放緩了口氣,對那笙解釋,“你把它放下來。”
“啊,怎麼會?”那笙更加詫異,反駁,“好多次我看到蘇摩都在折騰這個不聽話的東西呢!”
“是嗎?……”聽到那樣的話,白瓔的神色更加黯淡,低頭看著傀儡師沉睡過去的臉,眼睛裡有晶瑩的亮光,“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啊……”
那笙怔怔看著白瓔,看到她那樣的神色,忽然間,忍不住輕輕問:“太子妃,你、你不恨他麼?”
“嗯?你也知道?”抬頭看了少女一眼,白瓔微微笑了,搖頭,“不恨。”
“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時候、也不恨嗎?”終究覺得不可思議,那笙追問,“如果換了我,看到他現在這樣,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殺了他!”
“哦?”白瓔還是微笑,沒有反駁麵前異族少女的激烈提議,她的手覆上傀儡師的流著血的肩膀,微微搖頭,“那麼,你對他真是太仁慈了――去永遠的結束他的痛苦。”
“啊?”那笙不明白,看著空桑太子妃。
仿佛被她那一言提醒,白瓔的手微微顫抖,抬起,握緊光劍。
“如果我能如你所說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手腕終究無法轉動,去拔出劍,白瓔歎了口氣,頹然垂手。
“其實你做得到。”忽然間,有人回答,聲音沙啞低沉,“你要救他。”
剛開始一瞬間,白瓔還以為是那笙的話,然而轉瞬看到重重簾幕悄無聲息地掀起,華服的麗人不知何時進入內室,手裡捧著早點,臉色蒼白地看著昏暗燭火下的人。
“你是――?”白瓔詫異的抬頭,詢問地看著麵前這位鮫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麗人看著麵前的白衣女子,眼色複雜,“白瓔郡主。”
在所有鮫人看來,這位空桑皇太子妃在他們心裡的地位都是複雜而微妙的。想起百年前為一個鮫人少年而拒絕嫁給空桑皇太子、縱身跳下萬丈高塔的少女,每個鮫人都不知道如何表達那種又愛又恨的情緒,伴隨著說不清的自傲和自厭。
白瓔顯然也能體會到如意夫人眼裡的那種情緒,微微笑了一下:“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蘇摩――他傷得很厲害,我剛幫他把引線接回去。請你們勸勸他,不要再用那個‘裂’的偶人了,簡直是在玩命啊。”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麵前的女子半天,眼睛裡神色不停變幻。
原來……是這樣的女子。百年來,冰族人禁止流傳任何有關空桑的遺事,鮫人因為壽命十倍於人、大都經曆過那一段動亂,更加被嚴格管製。但是在私下,幾乎所有鮫人都用各種語調猜測議論過那件事情。然而,原來她是這樣的人啊……
“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那個瞬間,終於拋下了在昔日仇家麵前保持的尊嚴,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麵前,“沒人能救他了……請郡主一定要救他!”
“他是你們鮫人的少主?”白瓔愣了一下,連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已經死了……今日不過湊巧,回來看看故人罷了。”
如意夫人仿佛才想起來,猛地怔住,定定看著白瓔。
昏暗的燈火下,她一頭白發如雪,整個人似乎隱隱透明――那是無色城裡的冥靈。
遲了,終究什麼都是遲了……淚水忽然從美婦的眼角滑落,化為珍珠,漸漸凝定。一邊那笙第一次看到鮫人落淚化珠,瞠目結舌,幾乎驚訝的叫出聲來,但是感覺到氣氛凝重,終於生生忍住,隻是暗自探手出去,撿了一顆拿在手裡。
“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強人所難了。”如意夫人忍住淚,微微躬身,從白瓔手裡接過昏迷的傀儡師,低頭看了一眼,淡淡道,“很多事做錯了就永遠不能挽回――這個道理,我到了這個年紀才漸漸領悟到,如何能要求一個孩子當時就能懂?”
看著如意夫人勉力扶起蘇摩,轉身離去,白瓔忽然一震,臉色微微一變,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問什麼,卻生生忍住。
“如果舍身一躍,便能扯斷所有牽絆,那倒是輕鬆了。”如意夫人勉力扶著蘇摩,拂開一層層簾幕,淡淡說著,離去,“可如今無論如何都無法斬斷命運的絲線了。”
“難道……你說他是――”白瓔的手指慢慢握緊,脫口,然而猛然止住,不問。
如意夫人笑了笑,回頭:“白瓔郡主,你該猜到了的。”
“請不要叫我白瓔郡主。”那笙詫異的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做聲地握緊,手中仿佛抓著什麼東西。然而她的臉色平靜,直視著華服的麗人,靜靜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臉色驀然變得複雜,不再說什麼,離去,隻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蕩蕩。
“啊?你們都說些什麼呢?”一頭霧水的那笙撿起方才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驚喜,“你看,太子妃,鮫人的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呢!好奇妙啊――咦,你手裡也拿著一顆?”
那笙探過頭去看那一顆被白瓔緊緊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間抬頭,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驚:“怎麼了?太子妃姐姐,你怎麼了?”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
然後,無色的水流迅速旋轉起來,巨大的漩渦漾開來,封閉了通道。
天馬輕輕躍入水底,長長的鬃毛飄曳如緞,然而馬背上空無一人。
本來開了水鏡一直觀察著水麵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蹤,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蘇摩房間後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見。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單獨返回的天馬,大司命的臉色猛地變了,脫口:“太子妃沒回來!”
“糟糕!”不但諸王變色,連斷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盤,一邊的頭顱脫口而出,“居然會碰上蘇摩那家夥?那家夥想做什麼?瘋了嗎?”
“皇太子殿下,請莫焦急。”看到真嵐變色,生怕那個率性的皇太子會做出什麼,大司命連忙勸阻,“如今白晝,大家都無法出行,待得入夜再讓藍夏他們去吧!”
“入夜?入夜還不知道事情變成啥樣!”真嵐眼神冷銳,拍案,“白瓔被截留在那裡!――皇天的‘晝’對應後土的‘夜’,在白日裡她根本比氣泡還脆弱,出事怎麼辦?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你們就不擔心失去太子妃六星缺一、無色城坍塌?”
“殿下……”很少看到真嵐動氣發飆,大司命一時間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諸王和冥靈戰士都無法出發――看來隻有讓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嵐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來,倒是消了氣,“算了,老師,你準備拿書卷去敲蘇摩的頭麼?”
皇太子看了看諸人,斷臂忽然躍出,抓住了黑王玄羽的鬥篷,嘩的一聲扯回來。鬥篷憑空立了起來,從頭到腳嚴嚴密密,隻露出一張臉來――
“誰說沒人能上去?難道我不行?”真嵐大笑,從鬥篷中伸出右手拉緊帶子。
大司命和諸王大驚失色,齊齊跪下:“殿下,萬萬使不得!”
“誰說使不得?不會有事的,我做事你們放心好了!”斷手縮回,鬥篷放下,真嵐的臉躲在頭套後,微微眨眼,根本不理睬眾人的勸告,“天黑前我就能帶白瓔回來――何況我還要上去處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鮫人複國軍結盟。”
“……”百年來,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氣,眾人簡直無計可施。
“殿下,請帶上武器防身吧。”赤王紅鳶解下自己佩劍,呈上,“請千萬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測、空桑必將萬劫不複。”
“放心。”看到美麗的赤王那樣叮嚀,真嵐倒是不再說笑,正色,“我知道輕重緩急。”
他也不接佩劍,披著鬥篷離去。鬥篷及地,倒也看不出這個無腳的幽靈在飄動。
“唉,皇太子說話做事還是那麼……不拘禮節。”看到那一襲鬥篷離去,紅鳶哭笑不得地和眾人一起站了起來,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覺蒼老的臉上有點發燒,慚愧地低頭,暗自恨自己無用、教了那麼久居然還改不過皇太子的脾氣。
“不過――‘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哈哈哈,這句話真妙啊!”紅鳶捂著嘴,忽然忍不住銀鈴般地笑起來,身子亂顫,“殿下還是緊張白瓔的嘛――不過如今還能有什麼帽子可給他帶?她都是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