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頭,念頭轉的飛快,“對了,那麼太子妃你把天馬借給我、讓我飛去九嶷山不好麼?”
“天馬也是凝聚成的幻影――無法在白日裡行走啊。”白瓔搖頭,否定她的提議,“而且我騎著天馬可以一夜飛遍雲荒,而它如果馱著你這個非幻影的‘人’,速度比一般馬也快不到哪裡去了……而且你在半空容易碰到滄流帝國征天軍團,危險得很。”
“啊,那說來說去都不行,我還是老老實實走著過去吧。”那笙沮喪,翻身上馬。
雨簌簌落下來,打濕她的頭發,她不由縮了縮頭。
白瓔挽起馬韁,準備躍上馬背,忽然間背後的窗口開了――
“等一下。”西京推開窗扇,看著庭中的白衣女子,緩緩開口,“阿瓔,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托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瓔沒有回頭,淡淡反問。
“我會答應‘白瓔師妹’的任何請求,但是‘皇太子妃’已經無法再命令驍騎大將軍。”隔著稀疏的雨簾,劍客微微笑著,將拿著酒瓶的手放在窗欞上。
“師兄!”風吹過來,白瓔的長發隨風揚起,她驀然回首。
“哎呀,你們好麻煩,兜來兜去原來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嘛。”回到了房裡,那笙重新拿起糕點對付餓扁的肚子,抱怨。
“如此,多謝大師兄了。”將那笙交付給了西京,白瓔深深一禮。
西京搖頭微笑,隻是道:“小意思,不用謝――天快亮了,你該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來和師兄詳細說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瓔點點頭,也不多客套,起身。
然而西京眼裡神光一掠,仿佛想到了什麼,搖頭:“不,不用再來這裡了,我大約天亮等汀回來就離開這裡。”
“哦,何必如此匆促?”白瓔不解,但是也不多問,點頭告辭,“辛苦師兄了。”
“當然要走啊……就是醉鬼大叔留我,這裡是蘇摩那家夥的地方、他也要趕我出門的!”那笙在一邊安然吃著糕點,懶懶開口,“他是那群鮫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
猛然間,她感覺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鋒般掠過,嚇得手裡糕點啪的落地,不知道哪裡說錯。
西京要阻止已經來不及,抬頭已經看到白衣女子離去的身影陡然頓住。
“蘇摩?……那笙姑娘,你說‘蘇摩’?”白瓔回過身,看著那笙,吃驚地問,“什麼少主……難道他也在如意賭坊?”
“呃……嗯……”那笙不知怎地覺得似乎說漏了嘴,看了一眼西京嚴厲的眼神,含糊。
“怎麼都到了桃源郡了……是命數的彙集麼?”白瓔喃喃低語,“他在哪裡?”
那笙剛要抬手指指後麵一排廂房,西京猛然抬手阻攔,看著白瓔,眼神沉沉:“師妹,沒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們沒有關係。你不要再見他了。”
“師兄……”看著西京的表情,白瓔忍不住笑了起來,“彆那樣緊張呀!我不是十八歲那時候了――沒關係的。真嵐和我都關注他此次回來的意圖,不妨去見見。”
“呃……真嵐和你還說起他?”顯然以為局麵還停留在百年前,可憐的西京不明白情況,抓抓頭,尷尬,“真嵐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
“他在後麵麼?我去看看吧。”白瓔看了看天色,微笑,“問候一下就回來。”
西京站了起來:“我陪你去。”
白瓔奇怪地看看他:“不用了,雖然真嵐說他變得很強,我是冥靈、也不怕什麼――師兄這麼緊張乾嗎?你跟過來聽壁角麼?”
“這個,這個……”西京無法,尷尬地晃晃酒壺,隻好讓她走了,臨走還不忘加一句,“喂,萬一那家夥對你不客氣、你就出聲叫我!我這裡聽得見!”
那笙吃下了一碟雲片糕,心滿意足的舔著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劍客,嘖嘖:“大叔,你緊張什麼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厲害呢,蘇摩那家夥肯定打不過她!”
“小丫頭,你知道什麼!”看到白瓔離開,西京心裡不知怎地總是忐忑,聽到那笙那般說,忍不住劈頭蓋臉喝道,“我怕阿瓔再被那家夥迷住――你不知道那家夥有魔性!而且現在還慢慢開始神智分裂了……多危險,怎麼能讓阿瓔再見他?要是再被他纏上、阿瓔就完了!她從白塔頂上再跳下來一次也沒用了!”
“啊?”那笙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吃吃,“你、你說什麼?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蘇摩有一腿?怎麼……怎麼可能?他們兩個差太多了吧?一個天一個地啊……”
西京狠狠瞪了這個東巴少女一眼,坐下:“你也知道差太多?乾嗎還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們有什麼關係嘛!”那笙委屈,跳了起來,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纏上去,“到底怎麼回事,大叔你告訴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麼話不能說啊!你說是不?”
“汀怎麼還沒買酒回來?……”西京忽然覺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壺,看著黎明前下著雨的黑暗天空,喃喃。
黑的房間,沒有一絲的風。爐裡熏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爛。
身下女子**的身體還在微微抽搐,但血從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湧出,已經不能說話了。
她的身體還是溫暖而柔軟的,流滿身下的鮮血更加熾熱――他把臉埋在那溫暖的**裡,想讓冰冷的身子獲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來每夜都從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仿佛要把他全身的血凍得凝固。
鮫人…鮫人本來就應該生活在水裡吧?不然,身體裡的血會被陸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誰逼著他們離開那一片大海、淪為任人屠戮的魚肉?
在沒有風的夜裡,心底黑暗的**在顛峰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無儘的疲憊。
夜似乎長的沒有儘頭,沒有一絲的光……為什麼天還不亮?
滿床的鮮血慢慢冷下去,身邊的女子屍體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氣,嫌惡地推開,閉上了眼睛,開始短暫的休息――
然而,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黑暗中,他猛然驚醒。簾幕重重,熏香的氣息甜美糜爛,混合著血的腥味。
又做夢了麼?……他慢慢闔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
“蘇摩。”然而,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輕輕敲擊在門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靜中聽起來宛如驚雷:“是我。”
他從成堆的錦褥中霍然坐起,床頭上那個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動作牽動,也磕答一聲跳躍了起來。鮫人和偶人的頭同時轉向簾幕外的門。傀儡師空茫的眼睛在暗夜裡閃過雪亮的光,倏忽變了無數次,然而終究沉默,沒有說話。
“我是白瓔。”門外的聲音很輕很平靜,恍然如夢,“――你在裡麵麼?”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彎起,然而嘴巴剛一咧開,傀儡師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捂住了它的嘴,仿佛把什麼話語硬生生攔住。
然而,偶人的手卻動了起來,在主人來不及控製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線飛了出去,上麵連著的戒指纏繞上了門扇,一扯,嘩答一聲拉開。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進來,伴著下雨天濕潤的風,吹動房間內重重疊疊的簾幕。
門轟然打開,剛要走開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毫無遮攔敞開的門內。廊下的風雨吹起她長及腳踝的頭發,蒼白如雪。
看不到東西的眼睛仿佛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師從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識抬手擋住了眼睛。然而隨著他的坐起,橫在床頭那一具滿身是血的**女屍啪的一聲摔落,頭重重砸在紅木床腳上,血從死人額角湧出。
門內外的兩個人忽然間都沒有說話,沉默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裂了開來,吞沒所有。
隻有那個小小的偶人坐在床頭上,咧開嘴無聲地大笑,張開雙手,對著門外來客做出一個“迎接”的姿態。
雨越發下得大了,卷入廊下,吹動白衣女子那一頭奇特的雪白長發,接著吹入密閉的房間內,瞬間把充盈房間的熏香的味道掃得一乾二淨,讓人頭腦猛然清醒。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的凝視。這一次對望,中間仿佛隔了百年的時光。
怎麼能不震驚呢?再回首是百年身。
不管曾經有過什麼樣的過往,如今的他們都已經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原來她是這個樣子。……多麼可笑的事情,他居然還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個鮫人少年,聽過她的聲音,觸摸過她的臉頰,吻過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樣子。手指的觸摸在心裡勾勒出那個貴族少女的模樣。那張虛幻的臉、在百年間無數次出現在惡夢裡――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然後,時空忽然裂開,那一襲白衣宛如羽毛輕飄飄墜向看不見底的深淵。
她也已經認不出眼前坐在血泊中的年輕男子。
百年前最後的時刻,她對著那個鮫人少年道彆,那個孩子臉上鐫刻著隱秘的冷笑和殘酷,深碧色眸子黯淡散漫,毫無焦點,宛如某種爬行動物的眼珠。然而,那張十幾歲的臉上依然帶著稚氣和青澀,完全不似如今眼前這個人的陰梟桀驁,看不到底。
長長的沉默過後,滿身是血的傀儡師嘴角浮出一絲莫測的笑意,放下手,一腳把死屍徹底踢落床下,無所謂地披了件長衣走下地來,挑戰似的抬起頭,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沉默之間,忽然有一道閃電嗑啦啦裂開長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衣女子沒有說話,看著那樣的一幕,閃電映照她的臉,映得她全身隱隱透明,非實體的虛幻。許久許久,低下頭,她垂下的眼簾仿佛掩住了什麼表情,隻是隨著歎息吐出一句話來:“蘇摩,你怎麼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啊……”
輕輕一句話,瞬間就將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擊潰。
他忽然動手了。
“好安靜。”那笙聽著後麵廂房裡的聲音,半天沒有聽見什麼,歎息。然後纏上了西京,繼續磨蹭:“那麼說,那時候太子妃也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再給我講詳細一些嘛,那麼精彩的故事,你這麼幾句話就說完了?”
“精彩?故事?”被纏得沒法,才言簡意賅地和這個小丫頭說了百年前的故事,西京正在後悔自己接下來的是如何難纏的生意,聽到那笙這句話忍不住跳了起來,色變,“你個丫頭,知道個鬼!有本事你從那裡跳下來給我看看?”
那笙沒料到西京反應那麼激烈,不由縮了縮頭,吐舌。
“我就知道那個蘇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證了她一開始的看法,東巴少女憤憤皺眉,“但是沒想到他從小就壞成那樣!如果鮫人都是他那樣、那真是活該被人……”
話沒說完,她猛然閉上了嘴,看著雅座打開的門。
看到顯然是清晨起來看望西京的人,那笙忽然結巴起來,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頭去:“我、我不是說所有鮫人……我隻是說那個蘇摩……”
“那笙姑娘,你為何又回來了?”炎汐皺眉看著她,聲音冷淡,“少主讓你走。”
那笙尷尬地笑了一下,然而看到炎汐這樣的語氣,心裡感覺很是委屈――怎麼人都有兩張臉呢?不過一天之前、帶著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裡去了?
“抱歉,是我讓她留下來的。”西京站起來,回答鮫人戰士,“我在等汀回來――等她一回來、我立刻帶著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離開如意賭坊,請稍微寬待一下。”
看到麵前的劍客,炎汐眼神波動了一下,忽然低首行禮:“西京大人,昨晚匆促來不及,在下一早過來向你致敬――百年前,若不是閣下極力阻攔、伽藍城的所有鮫人早就被空桑人報複屠殺乾淨了。”
西京有些意外,尷尬笑笑:“一時意氣而已,何必如此掛懷?是當年我那些同僚被憤怒蒙了心,要做那種喪心病狂的屠殺。我又沒和他們一起瘋,當然要阻攔。”
“若是所有人都像閣下……”炎汐低聲歎息,終究沒有說完。抬起頭來,眼神瞬間卻是恢複到了雪亮,聲音也冷了下去:“但即使如此,少主的命令也必須執行――那笙姑娘必須離開如意賭坊,否則在下不得不動手。”
“呃……動手?”西京沒有料到這個鮫人戰士如此死腦筋,倒氣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動手比劍、會是對手麼?”
“令不可違。”炎汐按劍站起,聲音平靜。
西京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冷銳,從鼻子裡笑了一聲。
“喂,喂!大叔,彆動手!”見識過西京的厲害,那笙大驚失色,跳了起來,連忙拉住西京的手,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劍,忙不迭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來了,再一起出來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來也沒有要拔劍的意思,倒是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你怕我殺他?”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終於想起了一個理由:“他從風隼下麵救過我的命。”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總覺得那個理由有些牽強,但是看著炎汐,還是點了點頭,“複國軍的左權使――百年來聽聞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種嘛。”
頓了頓,劍客笑著扔掉了手裡的酒壺,拍拍手,看向窗外:“得了,也不讓你為難――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媽的,汀那個丫頭是怎麼了?不就是去城東買壺酒,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
說話間,看著窗外,他的臉色唰的變了,看向城東的方向。
黎明黯淡的天幕下,雨簾密密,忽然間、有一道藍色的焰火劃破天幕。
“糟了!是汀、是汀發的求救訊號!”西京驀然站起,忙亂地抓起光劍,“她出事了!”
炎汐同時看向東方天際,看到雨簾中黯淡模糊的盤旋著的影子,分辨出雨裡的尖嘯聲,戰士平靜的臉色也變了:“風隼!風隼發現了汀!”
白瓔反手錚然拔劍,削向那幾枚打向自己的形狀各異的指環。叮叮幾聲,指環觸到光劍反向飛出,然而迅速變幻了方向和速度,又從另外幾個方向打來。
她的身子在鬥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還是漸漸感到了窒息――那些絲線!那些若有若無絲線,居然界於“無”和“有”之間,讓不被任何實物羈絆的她都無法躲開,一層一層纏繞上來,不知道到底有多長,仿佛透明的絲,將她慢慢包裹。
蘇摩披著長衣站在黯淡的室內,微微垂下眼簾,表情奇異。
他身側,那個小小的偶人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手足不停的舞動,仿佛按照節奏跳著奇怪的舞蹈,然而連著那個偶人關節的引線在空中飛舞,仿佛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阻攔住了白瓔的身形,居然不讓她退出門外半步。
白瓔知道長夜即將過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變得迅疾,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