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日_滄月鏡係列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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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落日(1 / 2)

“天呀……珠珠!你看,他多麼棒!”央桑怔怔站在火邊,一時竟忘了要上去領舞,“多麼棒!他……他比我還跳的好!珠珠,我的雲錦腰帶呢?雲錦腰帶呢?”

“什麼?”貼身女奴嚇了一跳,牢牢按住了衣袋,失驚,“公主!你要雲錦腰帶乾什麼?”

“你知道我要乾什麼!”紅衣公主的眼睛還是看著人群中那個皎皎不群的影子,不耐,“快給我!我以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這次卻按緊了口袋,倒退,“公主,不行的!”

“有什麼不行!”央桑終於憤怒了,跺著腳,“那是我織出來的雲錦腰帶!我要給誰就給誰!”

“公主織的雲錦腰帶,隻能給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雲錦腰帶給了誰,公主就是誰的!”貼身女奴連連倒退,聲音顫抖,“可是……可是他是個冰夷啊!是個冰夷!”

“冰夷又怎麼樣!”央桑眉毛一挑,大眼睛閃出亮光,瞪著珠珠,“我就喜歡冰夷!摩珂還不是把雲錦腰帶偷偷給了那個瞎眼的琴師……都不知到他的來曆。你為什麼就不說什麼呢?快把雲錦腰帶給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

然而珠珠隻是一個勁地搖頭,眼看那邊歌舞消歇,那個白袍的年輕人從人群中離去。央桑急了,乾脆真的一步跳過去,劈手便奪,連著幾鞭啪啪將女奴趕開。珠珠知道小公主烈火般的脾氣,也不敢反抗,隻是護著頭臉連連後退、一邊叫著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向來能壓住妹妹的大公主能過來勸解。然而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去,冰河琴師也不見蹤影,女奴躲不了一會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剛和羅諾頭人說完話,不知為何覺得胸口有些隱隱作痛,生怕自己會在盛宴中沒有預兆地倒下,連忙和曼爾哥族長做彆。然而轉動輪椅,卻不見雲煥的身影。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喧鬨,人群往外齊齊一退、發出震驚的低呼。

“那邊怎麼了?”慕湮眼睛看向方才還載歌載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出了什麼事?”

羅諾頭人也是一驚,脫口:“糟糕,莫不是城裡冰夷軍隊又來驅趕了?”

――這些年來冰族處處管製著大漠上的各部,不僅不許牧民們再過隨水草遷徙的遊牧生活、強製他們在帝國所圈的土地上定居,日常種種宗教祭祀也被禁止。連年年五月十五驅逐邪魔後的謝神儀式,也不得不在夜間進行、天明前結束。

然而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裡冰夷的鎮野軍團就趕來驅趕牧民了麼?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靜靜燃燒,映紅天空。然而火堆旁隻站著兩個人――其餘牧民在驚呼中下意識地退後,一下子將火旁的場地空了出來。隻餘下紅衣小公主央桑,怔怔地一手捧著一條五色絢爛的錦帶、一手握著鞭子,看著麵前白袍來客,渾身微微顫抖。雲煥不發一言地站在那裡,平舉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煥兒?”“央桑?”

空桑女劍聖和曼爾哥的族長同時脫口驚呼,忍不住雙雙上前。

“啪!”那個瞬間,呆若木雞的小公主忽然動了,一鞭子就抽向雲煥,又急又狠。旁邊牧民眼看公主居然再度向女仙帶來的貴客動手,這回反應過來了,紛紛驚呼著上前阻止。

雲煥看著鞭子迎麵抽過來,也不閃避,隻是豎起手臂生生受了這一記。央桑公主這時終於說出話來了,嘴唇微微顫抖,猛然大哭起來,劈頭蓋臉地猛抽鞭子:“你、你說什麼?你不要――你不要?你說什麼……”

“抱歉,公主,我不能要。”鞭子倒是沒有多少力道,雲煥隻是覺得心裡煩躁――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對於莫名其妙找上來的這番風波有些不耐煩。若不是看到師傅在旁邊、又不能和這些大漠上的牧民翻臉,他早就想劈手奪過鞭子折為兩段。

“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歲織了這條雲錦腰帶後,多少英雄勇士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你竟敢不要!”十七年來從未有這一刻的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紅衣小公主終於忍不住在所有牧民前麵大哭起來,用儘全力一鞭抽過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殺了他!”

這一鞭剛接觸到雲煥的小臂、忽然憑空啪的響了一聲,節節寸斷,散了一地。

尚未擠到人群中,輪椅上的慕湮隻來得及並指淩空斬去、將皮鞭在瞬間粉碎。所有牧民嚇了一跳,看到女仙動怒,不由自主地臉上現出敬畏的神色。

“胡鬨!”羅諾族長走得比慕湮快,此刻已經三步兩步衝入人群,一看女兒手上那條雲錦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心中又急又怒,一個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兒臉上,衝口而出,“不要臉的丫頭!居然把雲錦給冰夷!”

話一入耳,慕湮感覺到雲煥肩背陡然一震。她知道弟子那酷烈的脾氣,心下一驚,連忙輕輕伸手拉住雲煥被抽的流血的手臂,對他微微搖頭。感覺師傅溫暖柔軟的手拉著自己,雲煥心頭一震,將光劍緩緩鬆開,低頭對師傅勉強笑了笑,不說話。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親當眾責打,愣了愣,忍不住痛哭,“為什麼打我!是父王說的,雲錦腰帶給誰由我自己高興――哪怕給是給盜寶者!”

“給盜寶者也不能給那些冰夷!”羅諾頭人向來把女兒看作自己的驕傲、妻子去世後對她們寵愛之極,但此刻居然看到小女兒公開向一個路過的冰族示愛,還被拒絕,登時憤怒得猶如一頭獅子。

再也顧不上那個冰夷是和女仙一起來的,族長咆哮著一把奪過女兒手中的雲錦,幾下撕得粉碎,丟到火裡:“我羅諾沒有嫁給冰夷的女兒!曼爾哥部也沒有向冰夷獻媚的女人!他們奪走我們的土地、欺壓我們、侮辱我們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軍隊殺了的!如果不是爹拉著你們兩姐妹躲到沙狼窩裡,你們早一起被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爾哥人被殺?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爾哥部落?

慕湮感覺手心裡強健的臂膀忽然再度震了一下,她陡然發現有殺氣在弟子心裡烈火般燃起。雲煥原本一直不動聲色的冷硬的臉起了奇異的變化,看著羅諾族長的眼睛竟然透出狼般的惡毒仇恨。

“煥兒?煥兒?”在所有牧民都被族長的盛怒吸引過去時,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卻察覺出了身側刹那間閃現的極大殺機,緊緊拉著弟子的手,“你要乾什麼?把你的殺氣收起來……這裡沒有你要殺的人。我們回去。”

“有。”雲煥一眨不眨地盯著火邊慷慨陳辭的族長,冰藍色的眼睛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認出來了。十五年前那個強盜。”

“煥兒?”慕湮忽然間明白過來弟子說的是什麼,臉色更加蒼白,“不要動手,我們回去。”

“……”雖然知道此刻是絕不能動手的,然而看著火光映照下那張粗獷驃悍的臉,記憶最深處的那扇大門轟然打開――撲麵而來的,是地窖裡彌漫的腐爛的血肉的味道、饑渴、恐懼以及崩潰般的絕望。而地窖頭頂上那些暴民在大笑著喝酒……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十五年來從來不曾片刻忘記!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徹底讓那些聲音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現在發現原來還沒有。

那個蠻族的頭目在對女兒和民眾大聲咆哮著什麼、他已經聽不見了,滿耳隻是回響著的“冰夷”兩個字。隻覺得無法移開腳步,雲煥冷冷盯著那張臉,眼睛不知不覺泛起軍刀才有的鐵灰色。

“煥兒,煥兒……我們先回去。”慕湮緊緊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開、光劍便會斬入牧民人群中。然而這樣說著,她感覺胸口的不適在慢慢加強,仿佛有什麼在侵蝕著,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啪。”在雲煥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劍的瞬間,那隻一直拉著他的手鬆開了。

“師傅?!”霍然轉身,帝國少將脫口驚呼,然而在看到輪椅上再度失去知覺的人時,眼光迅速改變了――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鞘瞬間封住了原本已經熾熱的刀。

被父親那樣的盛怒嚇住,央桑一時間居然忘了自己雲錦被撕掉,訥訥看著父親,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說他是好人啊……女仙說的!”

那樣一句話讓羅諾族長愣了一下,所有牧民這才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邊。然而那兒已經空空蕩蕩了。

所有人低呼了一聲,再度轉頭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門正轟然落了下來。

“湘!湘!”轟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斷了光線,橫抱著失去知覺的師傅衝入室內,雲煥呼喚著自己的鮫人傀儡。內室忽然傳來輕輕“唰”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落入水中。然而急切中雲煥來不及去想,隻是急促吩咐:“掌燈!”

過了片刻湘才從最深處的石室出來,麵無表情地進入內室,用火絨將石燭台上的火點起。

雲煥抱著慕湮站在那裡等待,感覺懷裡的人死去一樣毫無聲息,身子在慢慢冷下去。雖然明知是類似“滅”字訣那樣的暫時休眠,然而那種恐懼還是如同第一次猝及不妨看到師傅倒下時一樣襲來――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隻有三個月的大限,他低頭注視師傅蒼白清麗的臉,總覺得有不祥的陰影籠罩著。

三個月……三個月後,這眼睛就再也不會睜開來。

“主人,好了。”很快湘便點起了火,然而一邊的少將臉色卻是陰沉,仿佛沒聽到一樣地站著,身子慢慢發抖。許久許久,才俯身將懷裡輕得如同枯葉的人放下,卻不肯鬆開手,做到了榻邊,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緩緩將劍氣透入體內。

小藍又不知道哪裡去了――想起最初見到時那隻蜷縮在師傅臂彎、怯生生看著他的藍色小狐狸,眼裡驟然起了殺意。那畜生根本就不會照顧師傅。以前在這座空蕩蕩的古墓裡,師傅猝然昏死之後、不知道要在冰冷的地麵上躺多久才會醒來。該死的忘恩負義的畜生……

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用劍氣透入師傅肩井穴,居然同上次一樣覺察到她體內立刻有淩厲的氣勁反擊出來,然而這一次,師傅卻並不象小憩過去的樣子。

――怎麼回事?

“師傅?師傅?”恍然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雲煥頹然停住了手,任沒有知覺的身軀靠上他的肩頭,發絲鋪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隱隱感覺師傅體內的劍氣如潮般洶湧,卻紊亂無序。石燭台上的燈影影綽綽,映得他麵容明滅不定。湘隻是木然地立在一邊,等待主人的下一句吩咐。

總有了準備不會再如此驚慌,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師傅倒下、心裡的恐懼還是壓頂而來,比之十五年前的死亡地窖裡更加劇烈。轉瞬便不能思考,眼前隻是一片漆黑。

他一直在黑暗裡瀕死掙紮著,立下了種種誓言:絕不要再第二次落到這樣的境地裡……絕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負……也絕不會再去期待族人和親戚來救他。然而,忽然之間白光籠罩了一切,一雙手打開了那隔斷一切的門,將他從絕地裡帶走――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這一雙蒼白柔軟的手。

“師傅……師傅。”今日和仇人驀然的重逢激起了回憶,再也忍不住地、他喃喃低下頭去,握起那雙沒有溫度的手、輕輕遞到唇邊。

有一些事情八年來他始終不曾明白。在伽藍帝都的明爭暗鬥之間走了那麼遠的路他也不曾去多想,甚至直到這次回到博古爾沙漠之前也不曾了解。不知是故意的遺忘,還是不敢去記憶。帝都裡那一張張各懷心思的笑臉,觥籌交錯之間稱兄道弟的同僚,朝上軍中紛繁複雜的人事,名利場上權謀和勢力的角逐……仿佛浪潮一樣每日在胸中來去,湮沒昔日所有。

然而,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實被埋葬在心底最深處。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萬丈地從這片大漠離去,從帝都歸來卻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隻白鷹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開門迎接他的、依然隻會是這雙手。

他陡然覺得師傅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內息在瞬間微弱下去、卻平靜不再紊亂。

“師傅?師傅?”狂喜地脫口,雲煥扶起慕湮,然而雖然輕微地開始呼吸、臉色蒼白的女子卻依舊沒有睜開眼睛。隻是起伏的胸口、微弱的心跳已經表明生命的跡象重新開始回到了身上。雲煥長長鬆了一口氣,闔上眼睛。

“出去。”仿佛不願被傀儡看到此刻臉上的神情,雲煥抬手吐出了兩個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刹那,高窗上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雲煥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淩空彈指,“啪”地一聲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滾了下來,發出受傷的呻吟。藍狐縮成一團,顯然被他氣勁傷到了,嗚嗚地叫。

“哼。”雲煥冷笑。

“煥兒你……又欺負小藍。”忽然間懷裡的人開口了,微弱地抬手,去招呼那隻藍狐――他竟不覺察師傅是何時醒轉的。藍狐負痛竄入主人懷裡,慕湮憐惜地輕輕拍著它被劍氣傷到的前肢,這次不知為何卻沒有立刻開口責怪雲煥,隻是默默低頭無語。

“徒兒錯了。”這樣的靜默反而有種無形的壓力,雲煥終於忍不住先開口認錯,“請師傅責罰。”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慕湮微微笑著,看向弟子的臉,“孩子偶爾做錯了事,怎麼能隨便責罰?隻是記住以後不可隨便出手欺負人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樣的話平平常常,卻讓雲煥不易覺察地震了一下,隻是低頭答應了一聲,不說話。

“小藍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輕輕撫摩著藍狐的背,目光是溫柔而複雜的,歎了口氣,“你看,它的毛都開始褪色了……也難怪,孫子孫女都已經有幾十個了。我每次把它趕出去叫它不要回來,它都不肯,每月去窩裡看一次子孫,然後拖家帶口的回來。將來你成家立業了,可不知道會不會回這裡來看看師傅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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