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煥這時才發覺,跟著藍狐從高窗裡竄進來的,還有一隊毛茸茸的狐狸。個個睜著有些驚恐的眼睛、看著出手傷了它們爺爺的人,躲在石室一角不敢上前。
“……”雲煥不知道說什麼好,微微低下身、對那一堆小狐狸伸出手去。
然而小狐狸們警覺地盯著這個陌生的軍人,咿咿嗚嗚了幾聲,似乎畏懼對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淩厲氣質,還是沒有一個上前去。隻有小藍不計前嫌,從慕湮懷裡跳了出來,一瘸一拐走到雲煥身邊,用溫熱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抬頭看著八年前相伴的熟人。
“師傅,得找個人來照顧您才是。”雖然那樣親熱的接觸讓雲煥有些微的不舒服,然而他還是有些生硬地拎起了藍狐,一邊為它揉捏著傷處,一邊低聲,“我轉頭去找些可靠的人來服侍您――這裡鎮野軍團的南昭將軍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不用了,師傅一個人住得習慣了。”慕湮搖頭微笑,卻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煥兒,如果……你真的可以和將軍說得上話,你讓他少找牧民的麻煩吧。這些年,我總是看到軍隊把這一帶牧民們象牲畜一樣驅趕來去的。”
“那是為他們好。”雲煥眉頭也微微皺了一下,顯然不想話題又偏了開去,卻耐心解釋,“帝都二十年前就頒布了命令,給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讓他們安居樂業,再也不用奔波來去――可是往往有刁民不聽指令,南昭將軍為了大漠安定才不得已為之。”
“嗬……”慕湮也沒有反駁,隻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們是想把鷹的雙翅折斷。”
“……”雲煥忽然一震,沉默。
滄流帝國在滄流曆四十九年霍圖部叛亂之後,為了加強對邊陲的控製力,十巫一致決定將其餘三部牧民分開安頓,建立定居點,不再允許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遊蕩來去。然而這項政令遭到了強烈的反抗,除了向來態度溫順的薩其部在得到帝都減輕賦稅的承諾後、逐步分批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爾哥部和達坦部都有抵觸,雖然不敢公開反抗、卻一直拖延敷衍或者陽奉陰違。
十五年前那一場驚動了帝都的叛亂,最初的起因、便是曼爾哥部的一些牧民不甘被強製遷入定居處,從而鋌而走險綁架冰族人質,想把反對意見傳達給伽藍城,試圖讓居上位者改變政令。
然而帝國回應的卻是一如既往的雷霆鐵腕――放棄了那十幾個人質,命令鎮野軍團西方軍立刻出擊,消滅一切暴動的牧民。那一場小規模的叛亂平息後,受到重創的曼爾哥部不再強硬反對帝都的任何意見,很快便在博古爾沙漠附近安居了下來。
“帝都的政令也是為了西域大漠的安定。”無法否認師傅方才那句話,雲煥聲音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補了一句,強調,“以前這裡幾乎每年都有戰禍和瘟疫,但如今各部休養生息,吃的穿的,都不曾缺乏。”
“籠子裡的鳥是不愁沒有水米的。”慕湮微笑著,然而語氣裡並沒有指責的意思,搖頭,“煥兒,我看過百年的變遷,但是我不知道目前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隻是,把人當牲畜隨意使喚,總是不對的。”
“師傅說的是。此事就作罷――說到底、那個人我也不是很放心。”心裡知道一定是南昭將軍素來行事的強硬讓師傅不快,雲煥此刻也不想哆嗦,隻是先答應下來,“不過弟子一定讓他約束手下,懷柔戒暴。”
――最多一道命令將古墓附近設為禁域,不讓那些紛爭被師傅看見就是。
慕湮微微笑了笑,也不答話,眉間隱隱有些不適的神色。片刻,仿佛心裡那陣不適終於過去,她才開口,眼裡帶了笑意:“煥兒真是厲害,你看大漠上最美麗的公主都為你傾心呢――隻可惜你早定了妻室。央桑可是個可愛的姑娘,大漠上多少年輕人的夢想啊。”
“我一靠近他們就想嘔吐。”雲煥眼裡忽然有嫌惡的神色,脫口。
慕湮霍然抬頭。
“那種氣味……那種駝奶和烈酒的氣味!”雲煥用力將手絞在一起,從牙齒裡吐出幾個字,肩膀陡然不受控製地顫抖,眼眸也暗了下去,“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聞到就想吐……”
忘不了在地窖裡餓得奄奄一息時、他們曾怎樣沒有廉恥尊嚴地乞求暴民們施舍食物――換來的卻是被潑到地上的駝奶和殘酒。一群拖著鐐銬的冰族人如同瘋了的野獸一樣,匍匐在地上舔舐著滲入沙土的奶和酒。頭頂上有人在大笑,踩著他的頭顱。
“一聞到就想吐……十幾年來我不能喝下一滴酒……”方才勉強喝下的那碗酒仿佛在胸口再度翻湧起來,雲煥皺緊眉頭,抓緊了領口喘息,“這群不被套上鐵圈就不安分的豬!”
“煥兒,煥兒……”慕湮連聲叫著弟子,鬆開他的手,安慰,“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不要再記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兩三歲,不關她們的事。”
“羅諾。”雲煥冷冷回答了兩個字,“我記得他。”
“羅諾頭人……”慕湮歎了口氣,想起當初打開地窖時看到的慘況,卻極力開解,“他在那場動亂裡也死了好多親人了。他其實是個不錯的頭人,牧民都愛戴他……煥兒,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年老的父親。”
“年老的父親……”雲煥重複了最後幾個字,忽然薄唇邊就露出一絲冷笑,握緊了劍,“是的――而我卻沒有。”
他的父親,死於十五年前那一場牧民暴動。
慕湮霍然一驚,不知道說什麼好。許久,輕輕歎了口氣,掰開弟子握劍的手,將光劍收回他腰間:“你還有師傅啊……師傅什麼時候總是對你好的。如果羅諾族長找回了如意珠,也算是償還你了――答應師傅,這件事一筆勾銷,不要再追究了?”
“……”雲煥卻是沉默,眼睛裡的光陰冷狠厲,隱隱不甘。
這一生,他向來恩怨分明得近乎睚眥必報,如今仇人便在麵前、即使不方便公開處死,也一定會不擇手段暗地了結對方性命――然而師傅這個請求,卻是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劍。
“煥兒,師傅的話你不聽了麼?”慕湮輕輕加了一句,歎息,“真是長大了。”
“我聽。”許久許久,帝國少將終於吐出了一口氣,躬身行禮,“師傅的話,弟子從來都是聽的――師傅說不許找曼爾哥族長複仇,那末,弟子便不找了。”
空桑女劍聖輕輕歎了口氣,眉間有種如釋重負的神色,然而知道弟子那樣酷烈的脾氣,生怕他不會放過曼爾哥部的牧民,忍不住再問了一句:“真的答應不報仇了?”
第二句追問讓雲煥陡然心中一窒,帝國少將攬襟憤然而起:“師傅不信我麼?”
“煥兒!”慕湮刹那間知道傷了弟子的心,脫口。
“好,我發誓――”雲煥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燈台旁,眼睛卻是一直看著慕湮,橫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誓言一字一字的吐出,如同冷而鈍的刀鋒節節拖過慕湮的心。
少將的手直直伸在火上,烈焰無情地舔舐著年輕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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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風呼嘯,篝火尚自跳躍溫熱,急促的馬蹄聲卻敲碎了破曉的黎明。蒙蒙黃沙中,隱約看到有大隊的騎兵從空寂城方向往這裡疾奔而來。
“冰夷來了!冰夷來了!”所有剛喝完酒在歇息的牧民一眼瞥見,便是一躍而起,紛紛攀上馬背,連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馬狂奔離去。這些年來,按照滄流帝國的嚴苛律例,所有各部的牧民沒有允許絕對不可擅自離開定居的村寨、前往彆處集結,否則便將受到嚴懲。被那樣的嚴令拘禁著,牧民們每年五月十五後的謝神會都必須趁著黑夜偷偷進行,不然一到天亮被冰夷軍隊抓住、便是意欲聚眾謀反的罪名。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馬背上想拉姐姐上來,黃衫的摩珂卻抱著琴四顧――十二弦琴尤自扔在火邊,琴師卻不見了蹤影――一個盲人琴師,又能去了哪裡?
“彆管了!冰夷軍隊就要來了!”央桑在馬上回頭,看著那一股黃塵越來越近,焦急地大呼,這時做妹妹的潑悍烈性發揮了作用:再也不理會姐姐的掙紮,央桑一鞭子卷住摩珂的腰,不由分說就把柔弱的姐姐攔腰橫抱上了駿馬,揮鞭狂奔離去。
隻是短短片刻,石頭曠野裡上千曼爾哥牧民便奔逃一空。
“媽的,那些沙蠻子倒是跑得快!”黃塵散開,當先魁梧的軍人勒馬,望著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那一口痰射在旁邊一個士兵的箭袋上,居然震得“啪”一聲大響。
“還沒出一箭之地叻――將軍,要不要令將士們放箭?”旁邊有副將模樣的人勒馬獻策,用鞭梢指著人群末尾的一騎,邪笑,“難得這次曼爾哥部的姊妹花都來了……要不要一箭射了下來、以謀反的罪名帶回營裡去?”
“你個宣老四……”南昭將軍大笑起來,用鞭梢敲著副將的頭盔,“你是想害我死?你嫂子是吃素的?一弄還兩個!加上你嫂子,三個女人一台大戲――我怎麼吃得消?”
“將軍吃不消就留給屬下好了。”副將倒是生得一副文質彬彬的臉孔,和這大漠黃沙大大不合,笑著揮手,身後士兵呼拉拉一片調弓上弦的聲音。
“彆鬨了,有正事兒。”看到副將真的要搶人,南昭有些不耐地沉下了臉,翻身下馬,“這次也不是來抓那些沙蠻子的。”
“正事?”副將宣武倒是怔了怔,看到南昭認真起來,連忙揮手阻止士兵,跟了上去,“將軍不是來抓沙蠻子?那麼半夜忽傳軍令、點起人馬前來這裡是做甚?――總不成和那些沙蠻子一樣、來這裡拜什麼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羅羅嗦嗦。”南昭聽得不耐,大手一揮,“是雲少將來了!”
“什麼?”宣武副將嚇了一跳,瘦臉上眼睛睜大了,“雲少將?雲煥?是將軍您在講武堂的那個同窗麼?――巫真的弟弟、征天軍團鈞天部的少將雲煥?軍中都傳稱將來會是巫彭元帥繼任者的雲煥少將?”
“真羅嗦……”南昭大步向著古墓走去,臉上卻也掩不住自豪,“是啊,我在講武堂的同窗。”
昨天入夜時分接到傳書,原來是雲煥的鮫人傀儡受命通知他前來此處迎接。
當日講武堂裡,自己還比雲煥高了幾科,而雲煥那時沾了當聖女的姐姐光,剛從屬國以平民的身份進入帝都,在門閥子弟雲集的講武堂裡頗受排擠,而他剛開始性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一直落落寡合。同樣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幾個和他走得近的人。
――那時候不過是惺惺相惜才和這個年輕人稱兄道弟,並非有意討好權貴。卻不料雲家發跡得如此之快,不過幾年,聖女雲燭便成了元老巫真,躋身帝都最顯貴的門閥之中。而這個年輕人以箭一樣的速度在軍中晉升,如今已經赫然成為征天軍團內最有實力的少將。
而同樣平民出身的自己,尚自在這個偏遠的屬國地界上,當著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小小將軍――按滄流軍中規定,鎮野軍團和征天軍團雖然一直並稱,然而剛出科的講武堂子弟首先都要去鎮野軍團、磨練五到十年的步戰和馬戰,才會被調入征天軍團。
這些年他維持這方大漠的安定、管束牧民,也算有些成績,五年內晉升少將也算是難得。然而如今雖然官階和雲煥相同,可帝都過來的征天軍團少將、和駐紮屬國的鎮野軍團少將之間,誰都知道那是雲泥之彆。
――真是什麼人有什麼命啊……南昭這樣的粗人心裡也不是沒有感慨的,然而畢竟是直腸子的人,想想也就扔開了。畢竟這次雲少將忽然前來,手裡持有帝都巫彭大人的令牌,於公於私,隻要他有所吩咐、自己和所有空寂城的士兵莫不要聽其調遣。
“將軍,抓到了幾個小沙蠻!”正在想著,耳邊忽然聽到屬下的稟告。南昭抬頭看去,隻見士兵不知何處抓了三四個牧民孩子,正一手一個揪了過來押到馬前,“怎麼發落?按聚眾叛亂梟首示眾?”
“放開我!放開我!”那些孩子很是野,不甘心地掙紮,“我們不過是在給女仙上供品!我們沒有叛亂!”
“女仙?”南昭皺眉,“什麼亂七八糟的……”
眼睛看去,卻見石墓台階上果然放著好幾個籃子,裡麵盛滿了各類鮮美水果,籃子被彩帶綢緞裝飾得極為絢爛,墜滿了彩色石子和羊骨頭,顯然這些孩子是費了好大精力去弄這些獻給女仙的禮物。
“媽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沙蠻子!多少次警告他們不要隨便聚集喧嘩,從來不聽老子的三申五令!”南昭看得心頭火起,踢翻了一個籃子,大罵,“奶奶的,就喜歡到處亂跑鬨事,帝都的律令你們當是放屁?你們當放屁,老子可要原原本本實行――不然怎麼對上頭交代?年年要半夜三更起來趕你們,以為老子不要睡覺?”
“……”半夜集合的鎮野軍團士兵個個也有困意,此刻聽得將軍發作,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打哈切。然而看著遍地狼藉和幾個扭動掙紮的牧民孩子,個個眼裡也有不耐的狠氣。這些賤民,非得套上鐵圈才會聽話。
石墓裡的燈漸漸燃儘,而高窗外麵的天色也亮了起來。
殘燈下,用白布細細包裹著弟子的手掌,最後在手腕處打了個結。
“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著師傅低頭細心包紮的樣子,雲煥忍不住說,然而手臂卻仿佛僵硬了一般無法動彈。
“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事了。”慕湮俯下身,咬斷長出來的一截白布條,看著弟子燒傷的手,眼裡有痛惜的光,“手如果燒壞了,還怎麼用劍?煥兒,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麼一下子就做這樣不管不顧的事情?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