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腿部,昨日受的傷剛剛愈合,一動就是鑽心的痛。
“大叔,吃飯了!”那笙在那邊折騰了半天,抬起頭來招呼,“怎麼,要不要再敷藥?”
“嗯,不用了……剩下的,讓它自然愈合就是。”西京揉著手腕,想起昨日那一場惡戰,忽然揚頭大笑,“痛快啊痛快!多少年沒有那樣痛痛快快拚殺過一次了!”
“什麼‘痛快’——痛倒是真的。”那笙沒好氣,隔著炊煙將燒好的食物遞過來,“你還不快點休息,難得這一次他們沒追上來,又快要進城了,就多休息一下……”
“息風郡啊……”遙望著滿城的燈火,西京忽然間喉頭聳動了一下,咕嘟咽下一口口水,“天香酒樓……如意夫人的姊妹。”
“咦,不是說不喝酒了麼?”那笙笑嘻嘻地吃著東西,忽然看到西京的臉色黯淡下來,知道觸了忌諱,連忙閉口。西京沉默片刻,回頭看著西方的天際,低聲:“來不及……來不及去空寂之山看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了。隻能等送你去了九嶷,再去處理師傅的後事。”
看到劍客黯然的神色,那笙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好,隻是小心翼翼問了一句,“你師傅……一定很了不起,是吧?”
“嗯。”西京低著頭,看著手中的光劍,忽然轉頭一笑,“是的,很了不起——雖然她一生裡沒有做過什麼可以名留史冊的事情。”
那笙咬下一塊魚,叼著魚肉反駁:“沒有啊,她教出了大叔這樣英雄了得的徒弟,一定會名留史冊的!——她年紀一定也很大了,才到了時間走了。你不要難過。喏,吃魚。”
“好,我不難過。”西京笑了笑,抓過草葉包著的魚,專心地吃了起來。再也無話。
風在曠野裡吹拂,帶來澤之國特有的溫潤氣息,宣告著初夏的來臨。
“那笙,回去。”忽然間,傾聽著風裡的某種聲音,西京的臉色驀然變了,握劍起身,一腳踢起土、覆滅了那一堆火,“快!”
“怎麼?”那笙嚇了一跳,剛來得及把手中的東西放下,身子就是一輕。
地上篝火熄滅的一刹那、天空中雲集而來的風隼上,已經有一雙眼睛鎖定了方位。
“就在這裡了。”黑暗的機械室內,旁邊鮫人傀儡木無表情地操縱著,坐在副座上的年輕男子注視著底下乍然熄滅的紅光,吐出了一口氣,緩緩舉起一隻手,“做好戰鬥準備,所有人,分成兩個小組——一組下地包圍目標,另一組負責空中截擊!千萬小心。對手非常強,單兵格鬥沒有人是他對手!記住昨天第十小隊是怎樣全軍覆沒的!”
“是,少將!”身後艙裡傳來整齊劃一的回答,鐵甲和長劍摩擦出冷銳的聲音。
暗不見天日的古墓裡,彌漫著潮濕陰冷的氣息。
巨大的水藻從地底泉中冒出,瘋狂地蔓延著、占據了這座墓室,散發出死亡和腐爛的味道。雲煥就坐在這個幽冷詭異的古墓最深處,怔怔看著眼前死去的女子。
細細簌簌地,是周圍那些巨大的水藻在蠕動攀爬,圍著他嚴嚴實實地繞了幾圈。水藻上無數雙紅色眼睛盯著他,那些寄生其上的紅藫發出明滅的光,映得石墓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然而,雲煥卻隻是垂目而坐,絲毫不管周圍蠢蠢欲動的怪物。
方才一輪絞殺,這些幽靈紅藫沒有沾到絲毫好處,反而被雲煥瘋了一樣的劍氣絞得支離破碎——所以在雲煥頹然坐倒在石地上後,那些紅色的眼睛一時也不敢再進逼,隻是逡巡地注視著,尋找著這個人的弱點。
墓中不知時日過,這樣靜默的對峙,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
然而滄流帝國的少將居然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顧不上去想敵人去了哪裡、如意珠如果丟失了如何回京複命——在第一眼,他就確認了眼前女子的死亡。他的表情是空茫的,仿佛一刹那除了眼睛還能看到、其他所有五蘊六識都被封閉。
那個被幽靈紅藫吞噬的人就在不遠處,然而近在咫尺,他卻失去了上前查看的勇氣。
不知過去了幾日幾夜。長久的對峙,最終忍不住的還是巨大的水底怪物,慢慢蠕動著、所有紅色的蘑菇慢慢長大,傘下的孢子成熟了。
感知到了危險的進逼,插在他身側石地上的光劍忽然鳴動。
雲煥看了一眼那把光劍,眼眸裡陡然有刺痛的表情,迅速移開了眼睛——沒有變化。銀白色的劍柄上,師傅親手刻上去的“煥”字依然在,然而卻並沒有出現師門中所說的、先代劍聖亡故後的“傳承”現象!
也就是說,師門和師傅、最終並沒有承認他這個弟子。
師傅……師傅。雖然你至死都絲毫不怨恨我、卻最後做出了將我逐出門牆的決定?!
即使從私心裡,你完全原諒了我“弑師”的行為;可從先代劍聖的角度、你卻認為我終歸不配拿起這把劍聖之劍!你…其實對我非常失望——是不是?是不是!你認為我不配當劍聖、不配當你的弟子、更不配傳承你的技藝?不錯……一個負恩反噬、不擇手段、背信棄義的冰夷狼子,怎麼配接過空桑的劍聖之劍!
“不是我……不是我!”那個瞬間,再也控製不住內心的憤怒、悲哀和絕望,少將的手用力砸在石地上,在靜默中猛然爆發出了哭喊。那狼嚎般的嘶喊和刹那湧出的駭人殺氣,讓周圍正準備再度發起襲擊的巨大水藻起了恐懼的顫栗,蠕動著後退。
幽靈紅藫最密集的地方,一襲白衣靜靜地坐在輪椅上,頭微微側向一邊、似已睡去。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那樣平靜的笑容讓雲煥陡然崩潰,不顧一切地涉水衝到了輪椅前,伸手、卻終歸不敢觸碰,頹然跪倒在輪椅前的水池裡,哽咽,“真的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師傅您錯怪我了……您聽我說。聽我說!”
這一生,他最恨的就是彆人的輕蔑和冤屈。對於輕賤和侮蔑,他會斷然不擇手段地還擊;對於冤屈和指責,更多時候他隻是冷笑置之:隻要他夠強,就根本不需要用言辭解釋任何事情。然而,如今他卻被自己一生最重視的人錯怪——而且,永遠不會再有解釋的機會。
就算他再如何竭力辯解,師傅她再也無法聽見。
那個瞬間的絕望和悲哀是壓過一切的。仿佛陡然回到了八歲那年的沙漠地窖裡,他不再是醉臥美人膝醒握殺人權的滄流少將,隻是一個瀕死的、得不到任何援助的孩童人質。在黑暗中掙紮、哭泣著呼救,企圖從滅頂的絕望和恐懼中掙出頭來。
“不是我……不是我。”嘶聲力竭的分辯終於低了下去,雲煥跪在泉水裡,吻著散落漂浮在水麵上的白色衣袂,喃喃低語,“師傅,你錯怪我了……錯怪我了。”
慕湮靜靜地坐在輪椅裡,被巨大的水藻纏繞著、停棲於石墓最深處的地下泉湧出處,白衣在泉水中輕輕拂動。她已然永遠的睡去——白衣下的肌膚透出詭異的蒼白,伴著點點隱約的紅:那是幽靈紅藫的孢子、在她體內迅速地寄生和繁衍開來。
周圍的水藻在不懷好意地暗中蠕動,在雲煥刹那的失神中、將包圍圈縮得更小。水藻上那些紅色的眼睛更紅了,仿佛要滴出血來——其實,是那些懼怕陽光的紅藫已經在黑暗中迅速生長成熟、準備釋放出更多的飛霧狀的孢子,寄生到人的血肉上。
然而,不僅懼怕著這個軍人手中的無形光劍、而雲煥手心一直緊握的那一粒珍珠狀藥丸,也是號稱“水中毒龍”的幽靈紅藫退縮的原因——那,確實是真正的解藥。然而送來的時間已經太晚,中了毒的女子已經死去、身體裡也蓄滿了毒素,成為水藻新的溫床。
“喀喇”,輕輕一聲響,在雲煥輕觸到那隻蒼白手指的刹那、肌膚裂開了,無數細小的紅色裂紋透了出來,冰裂般蜿蜒上去,瞬間就蔓延到了手肘!
“師傅!”一刹那、看到這般可怖的景象,雲煥陡然失聲驚呼。
白玉雕塑一樣的女子,轉瞬變成了布滿淡紅色裂紋的大理石像,那些裂紋還在繼續蜿蜒,擴大,皮膚下有什麼東西起伏著要分裂出來,掙脫這個束縛的繭。
“師傅!”明白即將出現什麼樣的裂變,雲煥駭然,卻不退反進,閃電般伸出手去。
“嚓!”一抹極淡極淡的紅色粉末陡然從裂紋中彈了出來,迎麵罩向他,然而雲煥不避不閃,手指迅捷地探出,將那粒珍珠狀的解藥納入慕湮口中——“嗤啦”一聲輕響,仿佛有無形的紅色煙霧從死去的女子身上騰出,蒸發在黑色的墓室內!
所有正在蔓延的裂痕刹那間都停止了,肌膚下的湧動瞬間平複。
所有寄生在慕湮身體裡的紅藫菌類,一瞬間全部死亡在了這個已經死去的軀體內。被解藥的藥性震懾、那些撲上來想分食血肉的藻類發出了驚怖的刺耳聲音,齊刷刷往後退了一大圈,讓出了水池中心的空間。
然而,那一個刹那雲煥終歸沒有成功的避開那一陣裂體而出的紅霧、幾粒紅藫的孢子落到了他手臂上,迅速便貼入了肌肉、蔓延開來。
想都不想地,光劍平削,一片血肉飛濺出去。
雲煥來不及包紮傷口,拄劍喘息著,先去查看師傅的屍體可有損壞——然而顫抖的手指觸及的、卻是並非柔軟的肌膚,而是岩石般冷而堅硬的質感!經過體內菌類那一場畸變,肌體產生了令人詫異的改變:紅痕如同細細的網,籠罩著白玉般的女子坐像,無聲無息、毫無溫度,宛如帶著冰裂紋的大理石雕塑。
白衣女子靜靜坐在輪椅上,停棲在地下幽泉中央,漆黑的長發垂下來、和白色的衣袂一起散落漂浮在水麵上。半闔的淡色唇間透出口含的淡淡珠光,映照著寧靜清麗的臉,宛如沉睡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