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被俘虜的族人帶回故鄉,這就是這個海皇的願望?為了獲得這種力量,他才不惜用“裂”的方法、拆開自己的神魂,修煉邪術?
那一刻,虛空裡的眼睛閃過了微弱的笑意,卻不說話。
傀儡師微微動了動手指,十隻樣式各異的戒指靈活地閃動著。
“你說我無法揣測純煌的心……可是,至少有一樣,我是知道的。”頓了頓,仿佛是在想著如何措辭,蘇摩終究在嘴角浮出一個鋒銳的笑,“星尊帝殺他、也不算殺的冤枉。”
白薇皇後和白瓔都微微一怔。
“這個頭顱被扔到王座前的時候,你竟然沒注意到?幾千年來,你都沒注意到?——那個頭顱上,有著男子的臉!”蘇摩隻是冷笑,深碧色的眸子隱隱有殺氣,“你離開碧落海的時候他還不曾變身吧?鮫人隻會為一個原因而選擇性彆——所以,以星尊帝那樣的性格,滅了海國後,如何能留著他?”
白瓔恍然,卻隨之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來。
那樣的話說出後,白薇皇後卻沒有立刻回答什麼。
虛空中的眼睛忽然闔上了,仿佛是回憶著什麼、仿佛又是掩蓋著眼裡的種種情緒。
不知是不是靈力合一後的影響,白瓔雖然不知道皇後的表情,卻感到憑空有種種激烈的悲怒如急流般湧上來,呼嘯著,幾乎將她內心充滿。她忽然身子微微發抖,連忙用雙臂撐住冰冷的石台,咬牙忍受著內心撕裂般的激流。
“等我回來找你!”依稀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個鏡像幻影。
那個聲音是對著一個鮫人少年說的。碧海藍天,風往北吹,木蘭舟發。那個少年涉水而來,遙遙送彆,龍在他的頭頂盤旋,遠遠看上去宛如天神一般——然而,那種淩駕一切的美、的確是沒有性彆的。
是什麼讓他改變……
風吹起他深蘭色的長發,鮫人少年眼睛裡有千言萬語、卻隻字未吐。而那個即將獲得力量、準備回去完成夢想的紅衣少女雀躍而歡喜,恨不得立刻返回故鄉。隻在船頭對著他說了那樣一句話——而一去就是二十年,她再也沒有回到碧落海。
不是沒有感激,不是沒有思念,隻是,一切還抵不過少年時的夢。
她有著那樣強勢的性格、決絕而剛烈,從小起心裡就藏著一般女人少有的霸圖,千秋家國夢。那些年來不停的馳騁,腥風血雨見慣了,早已漸漸淹沒了心裡的那片藍天碧海——她的一生、一直在血戰中不斷前行,那些跟不上她的朋友和部屬、一個接著一個倒下或者離去。而身側一直和她並肩前行的、隻有那個後來成為她丈夫的男子。
二十年後,她已然君臨天下。帝都中、王座上,皇後偶然回想當初少女時的過往,也隻依稀記得一個極親切、極溫柔,卻也漸漸模糊的影子罷了。
都忘了麼?……戰火滾滾的雲荒大陸之外,那片碧海之上,那個鮫人少年曾竭儘全力完成她的所有願望,隻希望她能快樂。甚至在她和那個人返回雲荒的時候,都不曾阻攔半句。因為他知道、天生愛好搏擊風浪的女船長,是無法留在這片平靜的故土上。
“等我回來找你!”那時候、她那樣快樂而輕鬆地在船頭對他喊,帶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離去——殊不知、那是一個萬難兌現的諾言——而他卻真的在一直等待。
一直到、遙遠的北方傳來雲荒一統,毗陵王朝建立的消息。
一直到、聽聞那個開創新天下的皇後,封號為白薇皇後。
當頭顱落在她腳下的時候,她是一眼就認出了他的——那樣淩駕於一切種族的美,任何人看過一眼後都不會忘記。然而,她隻震怒於丈夫的不告而戰、失驚於丈夫脾氣陡然間的暴戾和陰暗,驚駭於破壞神本性的複蘇——
卻沒有仔細去看那一顆被斬下的頭顱、其實已經分化出了性彆。
她居然一直不曾明白對方的心意。甚至到失去了形體,失去了自由,在那樣漫長的歲月中,依然不曾知道。
紛雜而巨大的記憶忽然之間全部湧上了冥靈女子的心頭,白瓔忽然間有了某種時空錯亂的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隻是、那種悲痛和愧疚卻是真真切切的,深沉而茫然,一分分在巨大的記憶激流中沉澱下來,逼得她幾乎窒息。
“純煌……”白瓔忽然間低低脫口喚了一聲,痛徹心腑——然而那兩字似乎不是她發出、而是內心無數的強大幻象壓迫出來。是另一個人心裡洶湧著、卻極力控製的巨大念力,迫得她不得不吐出這兩個字。
“純煌。”片刻的靜默,仿佛不再勉強壓抑自己的情緒,那雙眼睛驀地睜開了。
有兩行淚水,隔了千年、忽地從那雙虛無的眼睛裡滑落。
在白薇皇後開口的瞬間、白瓔內心的壓迫力陡然減輕,仿佛那些激烈的情緒忽然找到了出口,隨著淚水奔湧而去。
她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黑衣的傀儡師抱著那個邪異的偶人,靜靜看著虛空中流淚的雙眼。一模一樣的臉,仿佛似鮫人也有再世輪回之身。
——隻是那眼睛、那氣息,卻是截然相反的。
“我和琅玕對不起純煌,而空桑對不起海國……”皇後的聲音裡第一次有了痛苦的顫抖,注視著蘇摩,仿佛看著千年前的故人,“我們造下的罪啊。所以七千年後,鮫人才會淪落至此……所以,你才會變成這樣。可憐的孩子。”
蘇摩神色不動:“我要變什麼樣子,是我自己的事。”
“如今,我能為你們做什麼?儘管告訴我。”白薇皇後眼裡充滿了悲憫,開口,“讓鮫人返回故土,這個不用我答應、白瓔也會儘力——我還能為你做什麼呢?海皇?”
“什麼也不用。”蘇摩冷然回答,“我並不是純煌。皇後。”
他抬頭,無神的眼睛望向頭頂那一線裂開的淵上——那裡,灰白色已經開始流動、稀薄,漸漸如雲開霧散,標誌著這個存在了千年的封印終歸即將消失。從變淡的結界上空,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金色影子瞬忽掠過,騰空上下。
“龍神已經釋放,後土的力量也再現於世——這一次空海之盟,算是完成了一半。”傀儡師攜著偶人站起,意欲離去,“將南方的**封印取回的事情,我們複國軍定然也會做到——請轉告真嵐太子稍等,我已令左權使炎汐前往鬼神淵,應不出三月便有回音。”
“好。”對方語氣忽轉,白瓔有點會意不過來,隻訥訥地應。
“封印已開,走吧。”傀儡師不再多言,足尖一點、便已從困龍台掠起。
看著那一襲黑衣瞬忽變成一個小點,白瓔怔怔地站在台上,有些茫然。似乎總是這樣……這個人說話做事、充滿著矛盾的突變,從來不讓人知道他到底下一步會如何。
“走吧。”白薇皇後的眼睛一直在虛空裡凝視著自己的血裔,輕輕提醒。
“哦,是。”白瓔驀地明白過來,連忙點頭。
然而不等她跟隨著掠上深淵,一陣風過、卻是蘇摩重新掠了下來。
“外麵有滄流的征天軍團——龍正在和他們搏鬥,”傀儡師的臉色蒼白卻透出殺氣。
白瓔更驚,按劍而起:“那你下來乾嗎?我和你一起上去!”
蘇摩沉默了一刹,隻道:“外麵此刻尚未日落,你還出來不得——多在淵下待一會,我和龍去打發那個巫抵足足有餘。”話音未落,那一襲黑衣再度掠起,消失在空中。
石台上陷入了沉寂,白瓔有些失神地看著天空。
而那個皇後的眼睛再度闔起了,仿佛因為多年的封印而顯得衰弱。
冥靈女子呆在深淵下的石台上,坐在濃重的陰影裡、仰頭看著那一線天空中不時交剪而過的電光和風雷,聽到了隱約的轟鳴和爆裂——想來,是新出世的龍神一上來就碰到了巫抵率領的變天部,從而引發激戰。
蘇摩和龍,是不是巫抵和比翼鳥的對手呢?
然而無法在日光下行走的她隻能躲在暗影裡著急,等待著時間慢慢流逝。
半空中有零星的血如雨一般飄落下來,然而落到她臉上都已冰冷,分不清是冰族的血、還是鮫人的血。不停地聽到有機械爆裂墜落的聲音——想來,應該是龍的力量占了上風吧?畢竟那一群隻為皇天而來的滄流軍隊、根本不曾料到龍神會在此刻走脫,猝及不防之下被打得落花流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廝殺聲漸漸微弱,她目睹著那一線天空由湛藍變為深藍、由金璨變成緋紅,最後成為一種漸漸凝固的靛青的顏色。那一瞬間,她的心裡忽然湧起了某種深沉的悲哀。
天已經黑了,該出去了吧?——然而,低下頭的刹那,她卻看到有一具屍體靜靜地躺在蒼梧之淵的最深處——在黃泉之水終於全部回歸地下的時候,這具蒼白的屍體才浮出,正好躺在那一線天光映照之下。
那樣的安靜、那樣的熟悉。那是——
“那是我的屍身……”白薇皇後顯然也看到了,眼睛裡有感慨,“一直浸泡在黃泉裡,竟是那麼多年尚未腐爛。”
那雙眼睛隻是在自己的軀體上停留了一刹、便飄落在白瓔掌心,轉瞬湮滅。
“我們出去。”她聽到皇後在心裡對自己說。
恍惚中身體不受自己控製,按照著另一種意願瞬忽動作起來——她足尖在石台上一點,身形掠起。困龍台居然在她腳下轟然碎裂,化為千百碎片墜落深淵。
在她騰出蒼梧之淵的刹那,她俯視著淵底那具軀體,揮手拂袖——
仿佛有無形的力量催著,那一道深淵居然緩緩閉合!
白瓔愕然地看著那樣強大的力量翻覆著天地,知道那是白薇皇後在處理著一切。
抬起頭來,看到的是滿空紛飛的影子和閃電,風隼的轟鳴震動了天地。在變天部織成的羅網中騰挪飛揚著的、是七千年後一朝脫困的巨龍。滿空閃電中,黑衣傀儡師手撫龍頸逆鱗、乘風直上,穿梭於滿空電光中,衣袂翻飛。
“海皇。”看到蘇摩的那一刹那,白薇皇後低聲一歎,“複活了。”
騰出深淵、看到結界封閉的那一刹,白瓔忽然有一種恍惚——仿佛過去幾千年一直延續著的、某段夢幻般的曆史、在腳底萬丈深淵轟然閉合的刹那,嘎然結束。
而新的一卷曆史,正在雲荒上空緩緩展開,風雲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