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必須要在自身消亡之前,封印住魔之左手。
從此後,皇天後土,這兩種代表創造和破壞的巨大力量、就將進入一個漫長的相持階段,保持著絕對的平衡,靜止著,不讓任何世人察覺到它們的存在。
——宛如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在鏡湖中心發現這種遠古神魔力量時的狀態。
那是一個輪回的結束,和新一個輪回的起點。
蘇摩站在空無一人的九嶷宮殿裡,無言四顧。
他幾乎是夷平了整個王宮,卻看不到那個王者的影子。他站在廢墟裡,用幻力反複遙感,然而在九嶷這座空桑人的神山上結界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他的術法作用有些衰微,竟然時有時無起來。
那個該死的青王,躲去了哪裡?!
深碧色的眼睛裡泛起了憤怒,一揮手,又擊毀了一麵牆壁。
轟然巨響中,空蕩蕩的彆院裡隻留下了一座東西的孤獨地矗立。
那是望鄉台上的墜淚碑。
——空桑人追憶亡靈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淚。那是有著無數“過往”的東西,一眼看去,蘇摩的視線也被吸引了,投注在那麵空無一字的光潔碑上,久久凝視。
忽然,他走過去,緩緩彎下腰,握住了碑底上一物,微一用力。
雪亮的光騰起在廢墟裡!
墜淚碑底座上,那個骷髏的嘴應聲張開,吐出了那把銜著的劍,隨即重新閉合。那一瞬間,仿佛是幻覺、九嶷山穀深處,響起了一陣低沉的歎息。
傀儡師輕易地拔出了那把千百年來都不曾有人拔出的長劍,在日光下橫劍凝視。深碧色的眼睛裡有些微的變幻,他手臂上纏繞著的蛟龍也發出了一聲應合的歎息。
辟天……這就是傳說中星尊帝的佩劍辟天!
傳說中,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在年輕時曾一度流落海外,到了鮫人居住的海國璿璣列島上。純煌協助了這一對年輕人完成心願,指點他們去尋求上古封印在鏡湖中心的神魔力量,還以龍牙製成這把長劍相贈。
然而,十幾年後,正是這個握著辟天的人,滅亡了海國。
這件海國的神物從此流落雲荒。在星尊帝暮年宣布停息乾戈後,被安放在九嶷山下的墜淚碑底座上,作為鎮住碑上無數陰靈之寶,再也沒有出鞘過。
七千年後,新生的海皇來到了九嶷山下,重新拔出了這把長劍。
“趁手。”微微一笑,他忽地轉動手腕,劃了半個弧——所到之處,土石飛揚。
那一瞬間,廢墟的一麵牆背後、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霍然望去,卻是一名女子霍地縮了回去——雖然蓬頭垢麵,卻難掩天姿國色,驚慌地躲在一麵牆後,看著傀儡師:“求、求求您饒了我吧!離珠……願聽從您任何吩咐。”
“青王在哪裡?”蘇摩持劍在手,漠然地問。
——這個女子身上有一種讓他覺得不舒服的氣質,美得邪異,卻完全不像鮫人。
“青、青王?”女子慌亂地問,“您是說……是說九嶷王殿下麼?”
蘇摩懶得再說,垂下劍尖,遙遙指住了她。
“我、我隻看到殿下他往神殿方向跑去了……”離珠指著北方山腰,結結巴巴,“從王宮北方的玄武門出去……左轉,再過三道山門,就是……”
“帶我去。”
話音未落,她就覺得騰雲駕霧地飛了起來。
偏殿,花園,宮牆……玄武門。
出了北玄武門,就是後山。一片濃綠的碧色逼人眼簾,帶著無處不在的遊蕩的白色霧氣,仿佛一群群幽靈在山間徜翔。
那是九嶷神山的區域。
寬闊的輦道通向山上:中間是大塊的平整石頭,黑曜石和雪晶石交錯鋪著,雕刻出繁複美麗的花紋,那是帝後及大司命的專屬道路;而路兩側平砌著淡青色的磚,則是供隨行妃嬪和百官行走的。而在盜寶者嘴裡,也將這條路稱之為“幽冥路”。
沿著輦道上山,穿過三道石砌的門樓,最先抵達的是位於山腰的祭祀先人的享殿。然後再上去,才是供奉著神靈的神殿。
隨後的輦道折向山後,直穿入一座深深的山穀——
那,就是著名的“帝王穀”。曆史上所有空桑皇帝皇後死後的長眠之處。
從北玄武門到享殿,足足有十裡左右的山路。而那麼長的距離,居然就在一瞬間過去。
離珠被人抓著腰帶提在手裡,晃晃蕩蕩地一路掠去,隻嚇得臉色蒼白,不停地尖叫。
忽然,她感覺到那個黑衣人急速地停住了腳步,長久地佇立。
她剛想抬頭看為什麼,腰間的那隻手霍然一鬆,她一聲驚叫,臉朝下地跌倒在堅硬的黑曜石上。她反射般地抬手護著頭臉,隻覺雙肘劇痛。
掙紮著起身,卻看到那個詭異的黑衣人正站在享殿前,臉色蒼白,激烈地變幻著。忽然下意識地轉開了頭去,仿佛不想看見某物。
——怎麼了?
離珠詫異地從地上站起,看向前方。
在供奉著空桑曆代帝後的享殿前,是一片玉欄圍著的廣場。玉階晶瑩,上麵依稀有暗紅色的血跡,百年未褪。層層台階上去,居中放著一個一人高的青銅鼎,正麵用高浮雕手法刻著手持蓮花的創世神,背麵用陰線繪有高舉長劍的破壞神,黑眸和金瞳日月般輝映。
寶鼎上鐫刻著繁複的符咒,在日光下發出淡淡的光芒,有著神聖不可侵犯的力量——那是星尊帝時期開辟這個帝王陵之初就鑄造的傳國寶鼎。
奇怪的是、這個黑衣人看的不是寶鼎,而是圍繞著寶鼎的六座栩栩如生的石像。
——那,是百年前空桑滅國時,自刎於此的六王!
傳說中那一戰極其慘烈。窮途末路之下,為了保存僅有的百姓,空桑的六部之王合力殺出了重圍,一路血戰,回到供奉著曆代先皇的九嶷享殿。在向曆代先祖祈禱後,六個王圍繞著傳國寶鼎一起橫刀自刎,以性命作為交換、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無色城。
當六星之血在鼎內彙集的瞬間,虛實的界限被打破了。
所有的魂魄歸於無色城、裂鏡對峙的兩國出現後,這六王的屍體便化成了無頭石像。百年來不管風吹雨打,都佇立在享殿前,靜靜守護著王陵。
隻看得一眼,便燙傷般地轉過頭去,不敢直視。
片刻的沉默後,又艱難地緩緩轉過頭來,長久的凝視。
他眼中露出的表情讓她震驚。
這個人,有著如此驚人的容貌……一定是鮫人吧?那種美是超越了種族和性彆的,讓一直以來被所有人都誇為世間最美的她,都難以抑止地感到嫉妒——原來王的話果然沒有錯:這個世上最美的那個人,真的並不是她!
那個鮫人臉色蒼白地看著六星,然後仿佛難以抑止地、舉步向著台階走上去。
“彆過去!”離珠一驚,脫口,“那裡有結界!”
——這個人要來這裡,就是為了穿過這個六星結界,試圖去往無色城麼?
然而那個鮫人疾步走上了祭壇,卻並沒有直奔傳國寶鼎中的結界入口。而是在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後微微遲疑了一瞬,然後仿佛終究難耐地、對著一尊無頭的石像伸出手去。
一瞬間,隨著她的驚叫,虛空中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在觸及石像的刹那、轟然的響聲中,那一襲黑衣被結界中放出的光芒擊中——完了,她想。心裡卻居然有某種釋然:
自此後,世間再無比她更美之人!
這個以六星之血彙聚而成的結界,位於無色城入口,作為分割兩界的屏障,它所具有的力量是異常強大的。
空桑六部的王者以畢生的靈力結成了屏障,守護著無色城,不讓任何雲荒地麵上的人類進入——即便是滄流帝國建立後,元老院的十巫傾巢出動聯手施法多日,都無法破除這個結界。最終,十巫曾一起請示智者大人出手相助,然而那個神殿裡沉默的神秘人卻沒有答應。
如今,這個不知好歹的鮫人竟然敢闖入這個禁忌之地,怎能不灰飛煙滅?
然而就在她舒了一口氣的時候,光芒散去,那個黑衣人竟赫然就在原地,毫發未傷。
——怎麼會?
離珠驚訝地張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和六星結界正麵交鋒後依然無恙的鮫人。
顯然方才也是受到了相當淩厲的一擊,他往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然而他的手、卻已然是穿過了屏障,緩緩伸了過去,停止在那尊石像上方的空氣中。
那尊石像的頭顱早已被斬斷,然而那個鮫人卻癡了一樣地伸出手去,在虛空裡輕輕觸摸著,描摹著輪廓,眼神忽地變得說不出的哀傷和溫柔,仿佛觸到了那個死去之人的臉頰。
那座石像是六星裡僅有的兩個女子之一,束著白色的戰袍,上麵繡有薔薇的標記。
到了這一刹那,她才忽然明白過來了,低聲驚呼——
原來是他!是那個鮫人!
那個一百年前被驅逐出雲荒,一直背負著“傾國”和“墮天”之罪的鮫人。
——難怪會有著這樣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容貌,令日月都為之失去光彩。
離珠又驚又妒,卻是難以自禁地目不轉睛看著這個黑衣的鮫人。越是看,越是絕望——枉她一生自負美貌,有著幾輩子積累起來的美麗,然而這種刻意經營謀求而來的美,卻依然難以和這宛若天成的出塵之美相比。
如果說,她是塵埃裡開出的凡世之花,那麼、這個人就是雲上不染片塵的光。
仿佛已經忘了要追九嶷王,那個鮫人隻是靜靜站在祭壇邊緣上,承受著結界的推斥力,凝望著那一座已然死去的石像。不知他用了什麼樣的術法、隨著手指的描摹,斷頸上的虛空裡緩凝結出了一個淡白色幻象,如霧般恍惚。
那是一個栩栩如生的女子頭像,秀麗而寧靜,眉心有著十字星的紅痕。
離珠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暗自詫異,隱隱有些不屑。
想來,這個人就是死去的空桑太子妃了……然而這樣的容貌,不要說和這個鮫人比,就是和自己相比也是遠遠不及。充其量也隻能說是秀麗,卻不是什麼絕色。
可為什麼這個有著天下無匹容貌的人,會傾心於這樣一張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