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罪。即便是被囚禁一萬年,十萬年,也不足以贖罪。”雅燃尖尖的十指,忽地摳入了背後那個封印,帶著一種自虐的快意,將皮膚一寸寸揭開來!
然而,無論揭多深,那個封印仿佛入骨一般巍然不動。
閃閃不忍心再看,扭過頭去。
那一邊,九叔沒耐心去聽那番關於劍聖的對話,俯身將黃泉譜握在手中,急急翻看。
“這下好了,有了黃泉譜,出入地宮都方便多了。”旁邊有盜寶者低聲說,如釋重負。
閃閃望著那卷發黃薄薄的羊皮,上麵浮凸出隱約的線條,細細看去,竟是勾勒出一幅地宮的平麵圖來――更奇異的是,那卷羊皮上,繁星般的浮動著點點綠色光芒,明滅不定。
“咦,那些東西,是什麼?”她忍不住舉著燈湊過去看,指著那些星星。
“你說呢?”莫離微笑著,俯下身指著某個綠點,“你看著。”
一語畢,他忽然間縱躍而出,落到三丈開外。
“哎呀!”閃閃驚喜地叫了起來,“這顆星星也動了起來!”
“當然了。”九叔沒有莫離那邊有耐心,蹙眉直接回答,“黃泉譜上能自動浮凸出所在地宮的地形,以及顯示地宮裡所有有人的所處方位。”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人?”閃閃明白過來了。
莫離笑著點頭。
“那麼光芒弱一點的,是不是就是……”她側過頭,望著一旁在盜寶者照顧下昏迷的音格爾,“身體不好一點的人?”
“嗯。”莫離簡短地解釋,“如果死了,就不會顯示出光芒了。”
“真神奇啊……”閃閃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湊過去,認真地數了數,忽地問,“可是,為什麼上麵的星星,比這裡的人多出兩顆呢?”
一語出,所有盜寶者吃了一驚。
“喏,這裡還有兩顆。”閃閃撇了撇嘴,抬起手,指著地圖邊緣的角落上。
那裡是入口處的享殿位置,果然還有兩顆星星在不令人察覺地閃耀!
九叔霍然抬頭,盜寶者們圍了過來,眼神陡然變得凶狠――這分明就是說,有外人闖入了這個地宮!
“就算是蘇摩還沒走出地宮,也不會多出來兩顆啊。”莫離喃喃。
“先派個人出去到享殿看看。”九叔點了點頭,指派了一個盜寶者出去,然後一揮手,斷然下令,“此地不宜久留,大家開始整裝!帶走所有能帶走的財物,不能帶走的絕不準毀壞――莫離,我看護少主,你去督促大家收拾東西。”
“好。”莫離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密室內。
一群盜寶者如狼似虎地起身,撲向那一室堆疊的珍寶。
他們進入地宮時輕裝簡從,似乎沒帶多少器具,但此刻居然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個個革製的大袋,張開來鋪到地上,開始裝運。袋子每個都足足可以裝下十升的水,裡麵襯了厚而軟的羊絨,以免損傷珍寶。
“不要驚動死者。”在一個盜寶者衝向兩座金棺時,莫離抬起手臂阻攔,沉聲。
“可是,這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後的棺材啊!最珍貴的寶貝,一定被他們帶進去了!”那個盜寶者自以為得計,直直望著白玉台上得兩座金棺,眼神亮如惡狼,“老大,我們好容易活著進來了,如果不帶走,隻會爛在地底下啊!”
莫離一把將那人推搡了回去,厲叱:“說了不許動,就不許動!”
那人被推到一支巨大的珊瑚樹上,嗑啦啦壓斷了一枝。莫離沉下臉,繞著密室走了一圈,望著那些忙碌搬運的盜寶者,揚聲:“現在我重複一遍卡洛蒙家族的三戒!”
“一,死去的兄弟,和活著的一樣平均地享有所有財富!
“二,不許驚動死者,嚴禁開棺取寶、損壞遺體!
“三,無法帶走的東西,一律原地保留,不許破壞!”
“大家聽見了沒有?”
“是!”盜寶者們轟然答應,一邊訓練有素地快速搜集著珍寶,分門彆類地裝入各個革囊――一袋是寶石明珠,一袋是金銀器皿,一袋用來裝珊瑚樹,其餘的袋子裡裝著各類雜物:字畫,古鏡,寶劍……等等等等。
能進入大帝陵墓陪葬的,每一件都是價值巨萬。
這一次收獲之豐富,隻怕要超過百年來的任何一次行動吧?所有盜寶者眼裡都壓抑不住狂喜的光,手足迅捷,將一捧捧寶石金沙放入袋中。
卻不見那個被派出去查看的盜寶者已經悄然返回,在九叔耳畔低聲回稟了一句。
“什麼?除了那個鮫人,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在享殿?”九叔有點驚訝。
“屬下也沒跟到那裡――隻是從第二玄室聽外頭有兩個聲音,是方才的那個鮫人和另一個陌生女子。”那個盜寶者低聲稟告。但不知為何,他眼裡卻有一種驚恐的神色。
九叔微怒:“你為何不跟過去查看?”
“稟大人……因為、因為……索道斷了!”盜寶者眼裡的驚恐終於完全顯露出來,一下子跪下去,顫聲回答,“那條架在紅蓮血池上的長索,被人斬斷了!”
“什麼!”九叔大驚,止不住的站起身來。
――他自然不會忘記進來之前,一行人在那條裂淵之前吃了多少苦頭。最後全靠著少主識破機關、以玉弓射中機簧,才打開了這條索道。
如果索道被人斬斷,無疑於斷絕了唯一的通路!
最後那句話也被所有盜寶者聽到,那些瘋狂收拾珍寶的人忽地一呆,手腳停滯了下來,麵麵相覷,仿佛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眼裡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恐懼。
“去看看!大家快去看看!”莫離也慌了,抱著昏迷的音格爾站起來。所有盜寶者背起了打包好的東西,爭先恐後的朝著甬道外頭跑去。
閃閃遲疑了一下,看到莫離已帶著音格爾離去,不由得也緊緊跟了上去。
“啊,是誰斬斷了那條索道?”光線隨著閃閃的離去而迅速黯淡,那笙站在黑暗裡,也有點發呆,抱緊了手中的石匣,感覺裡頭的斷足安靜得出奇,“是蘇摩麼?那個家夥……一向喜怒無常啊。”
“如今的他,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事吧?”西京卻是斷然否定,望向黑暗的前方,“我們也過去看看。”
在享殿裡的,果然是蘇摩和另一個女子。
追上了那個意欲逃離的女子,蘇摩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笑意。
他的手指一勾,離珠便被拖了回來。細細的絲線勒著脖子,將她從墓室出口扯回來,她拚命掙紮,美麗的臉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扭曲。
“索道是你斬斷的吧?”蘇摩望著那張臉,漠然問。
“嘿……”離珠在他腳下喘息,手裡卻還抓著一頂金冠――那分明是九嶷王的冠冕。
原來她是有意落在他們一行後頭,趁機從屍體上取得了這件信物!
“究竟為何?”蘇摩蹙眉,本想一勾手切下她的頭顱,然而卻有些詫異,忍不住問,“你已完成使命――將信物帶回去,九嶷那個老世子繼了王位,自然會還你自由之身,又何苦再多此一舉?莫非你不想看到盜寶者洗劫陵墓?”
“哈哈哈!”離珠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眼神閃亮,笑聲回蕩在空曠的享殿裡。
“我才不管那些粗陋的強盜!”她捂著咽喉上出血的傷口,喘息著坐起,在地上恨恨望著傀儡師,眼裡慢慢浮出一種瘋狂的嫉恨,“我要你死!我隻要你死!”
她伸出手,虛空裡往蘇摩臉上一抓,美豔的臉上充斥了狂悍的殺氣。
“憑什麼!憑什麼你有這樣的美貌!……我才是這世上最美麗的人!”
看著狂怒的女子,連蘇摩都有點愣住了。
這個嬌弱的女子在最後一刻痛下殺手,斬斷唯一歸路、將十數條人命統統斷送在地底――這般毒辣手段,僅僅隻為了這樣的一個原因?
“你已經很美了。”他淡淡道,放鬆了手中的引線。
“哈哈哈……當然!”聽得他的讚許,離珠再度大笑起來,回過手極度自戀地撫摩著自己的臉頰,眼神卻是複雜無比,喃喃,“我當然美貌……你知道為了得來這樣的美貌,要付出多少代價麼?是整整四代人畜生一樣被配對、馴養調教,才得來的這副容貌!”
蘇摩一震,卻沒有說話,緩緩鬆開了手。
離珠撫摩著臉,忽然間聲音嗚咽起來:“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他們都是從雲荒各地買過來的奴隸,因為容貌出眾被挑選出來,勒令結成夫妻,以便生下更美貌的孩子――我的父母是親兄妹,因為要保持最美麗的血統。”
“整整四代人啊……到了這一代,我終於被所有人都稱為雲荒上最美的人!”離珠回過手,急速地摸索著自己頸部的傷口,眼裡的憤怒如火燃燒:“可是……你居然敢比我更美麗!你憑什麼!你怎麼敢踐踏我們四代人一生的努力!”
“你還弄傷我完美的肌膚!我用了多少功夫,才讓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完美無暇……你居然弄傷了我!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這個雲荒上,最美麗的隻能是我!你這個下賤的鮫人,怎麼敢!”
她忘記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這個鮫人的對手,隻是憤怒地揮舞著手,忽地衝過去,伸出尖利的指甲去抓蘇摩的臉。
蘇摩沒有躲避,任憑她一手抓下。血從他眼瞼底下流出。
望著那清晰而深刻的五道血痕,離珠也有些意外地呆住了,仿佛是不能相信短短一瞬間最美的東西就毀滅在自己手下。隨即,卻揚著十指,快意地狂笑起來。
然而笑著笑著,她的眼神凝滯了,震驚莫名――
消失了!就在短短的刹那,蘇摩臉上的傷痕就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你擁有無人能比擬、也無人能摧毀的美?!天啊……”她啞口無言地望著麵前這張仿佛具有魔力的臉,步步後退,以為這個傀儡師會揮手斬殺自己於刹那。
然而等她抬起頭,卻隻看到那雙眼裡深切的悲哀。
離珠愕然望著蘇摩,忽然間覺得他碧色的眼睛是如此空茫而沉鬱,一眼望過去就再也離不開――隻是刹那,她的心神就完全沉下來了,再也沒有片刻前的浮躁和狂怒。她忘記了害怕,也忘記了憤怒,隻是怔怔望著那一雙眼睛,仿佛墜入了深不見底的碧海。
“世襲的奴隸啊,“她聽到蘇摩嘴裡吐出了短促的話,低沉而悲憫,“你的心死了麼?你不是為美貌而活著的……你應該有自己的夢想。”
她茫茫然地望著麵前的人,感覺他聲音裡有某種力量正一分分的侵入心裡。
“夢想……?”她喃喃,茫然道,“我的夢想……隻是做雲荒最美的人。”
“這個世上,美貌隻是取禍之源,被人利用的工具。”蘇摩冷笑。
眼前這個女子的美是極其罕見的,但她身上流的血也極其複雜,混和了中州人、西荒牧民、鮫人、甚至冰族的血……但是,每一代先人,都在血裡沉積下了怨恨。對美的無止境的追求,成了蒙蔽她心智的毒咒。
所以到了如今,失落的她才會走入那樣瘋狂的境地。
“而且你錯了,我並不是雲荒上最美的人――”蘇摩輕輕歎息,搖了搖頭,“真正的美麗並不是皮相,而是內心裡散發出的光芒。有個人,她才是雲荒上最美的人。”
無論外人如何稱許美貌,然而終其一生,他都無法直視那個純白的女子。
那個白塔頂上獨居少女身上有一種由內而外散發的光芒,即使在他無法看見東西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那才是真正的美麗。一生裡,他都在那樣由內而外的光中自慚形穢。
“你……這樣好看。可是,我卻看到你癡迷於那個容色普通的白族女人……”
離珠的眼光始終未能離開蘇摩的臉,神思恍惚地喃喃,伸出手,仿佛是想去觸摸那天神一般的臉,“蘇摩?……我聽說過你的名字……百年前的墮天後……你、你心裡的怨恨,已經消散了麼?這樣……就能更美麗麼?”
“嗯。希望你也能。”蘇摩望著那個女子,低聲,“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
一語畢,他閃電般地伸出手,單指點在離珠的眉心!
一種洶湧的靈力透入,直衝向沉積黑暗的內心,離珠隻來得及低低叫了一聲,便失去了知覺,委頓在地。
蘇摩緩緩收指,望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轉身走出了地宮。
他本來應該殺了這個敢對自己不利的女人,但最終卻還是放過了她。因為他們都是同樣在被侮辱被損害中長大的、滿懷仇恨的奴隸。受儘了踐踏,心裡積累起無法消除的”惡”,仿佛猛獸收爪咬牙,一等時機到來便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想報複所有的人。
他們因為仇恨而活下去,因為仇恨而奮鬥。他們走出的每一步路、都帶著極其自負而自卑的扭曲腳印。這樣的一條路,又是怎樣的悲哀。
但是,人的一生不應該僅僅是這樣。
他已經犯過錯,於今再也不能回頭――隻希望彆人,再也不要重蹈他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