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了地宮,外麵的風迎麵吹來,原來已是暮色漸起的時分。
風掠過耳際,宛如低語。那一瞬間,傀儡師的眼裡有罕見的悲憫。
他方才隻是用幻力暫時壓住了離珠內心那股翻騰不息的邪念,但那種黑暗力量根植於人心,是否還會複蘇,就要看這個女子的造化了。就如他的體內也潛伏著黑暗的種子一樣。
他所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事實上,誰都不能為彆人選擇道路。
龍神從他袖子裡輕輕探出頭來,磨娑著他的腕,眼裡有讚許的光――自從繼承曆代海皇的記憶後,這個曆史上最桀驁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整個人似乎都慢慢的複蘇過來。
雖然陰梟暴虐的脾氣還時有發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樣一味的嗜殺。
“龍,我們去帝都,幫你找如意珠。”最後望了一眼陵墓,蘇摩回過手腕拍了拍龍神的腦袋,走向被切開一角的萬斤封墓石,冷笑,“沒了那個東西,你簡直就像條蚯蚓――連對付一隻鳥靈都那麼費力!”
龍神不平地咆哮了一聲,用身子卷緊他的手臂,勒得發紅。
蘇摩走到了墓門前,陡然發現門外影影綽綽有一個人影。
“誰?”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線如瞬地刺出,直取對方。
那個影子抬了抬手,竟然是輕易接住了。
“蘇摩,不必每次都這樣招呼我吧。”來人微微笑了起來,鬆開了握著引線的手,“怎麼說,我也是冒險趕來啊。”
披著黑色鬥篷的男子站在墓門外,揮著僅有的一隻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後,冥靈軍團的天馬紛紛落地。一位青衣少年牽著兩匹天馬,有點興奮地望著這座王陵。
那,居然是六部之中的青王青塬!
也隻有在這晝夜交替的短短片刻,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靈同時並存吧?
在看到真嵐的刹那,蘇摩下意識地側開了頭,不想去和他對視,眼裡有一種陰鬱迅速蔓延開來。沒有辦法……每一次再看到這個人時,還是沒有辦法壓抑自己內心的敵意和殺氣。
“那笙在裡麵,”他往外走,不去多理會那個人,“石匣在她手裡,你去拿吧。”
然而,真嵐卻是站在門口,沒有半分讓開的意思。
“蘇摩,”他抬起手,想去拍傀儡師的肩,卻被迅捷地讓了開開去。真嵐毫不介意,隻問,“你有無聽到那一聲王陵深處傳來的話?”
蘇摩悚然一驚,回頭低聲:“魔渡眾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經向破壞神祈願,然後,陵墓裡響起了一個聲音。
在那個聲音響起的時候,他曾經因為那一種無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滿心驚懼,知道那是不容小覷的邪魔所在。難道遠在異世界之城的真嵐,也聽到了?
那又是怎樣一種力量啊。
誰都知道,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分彆繼承了破壞神和創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這種力量隨著血緣代代傳承,以皇天和後土這一對神戒作為表記,成為空桑人統治雲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從白薇皇後被封印後,創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個平衡瞬間被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為何、沒有了約束的破壞神卻並未給雲荒造成巨大的損害。並沒有重現上古時期,因為禦風皇帝強行封印破壞神後導致的天下大亂。
空桑人的王朝延續了數千年,雖然逐漸地變得腐朽不堪,但這種變化依然是相對平穩的――沒有戰亂,沒有饑荒,整個空桑王朝就如一顆果子一樣,慢慢的從內部腐爛出來,卻不曾短時間內從高空墜落到地麵,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為,是高貴的帝王之血壓製住了那種魔性。
然而,卻不曾料到在星尊帝的墓裡,卻聽到了破壞神依舊安然存在的證據。
蘇摩的唇邊忽然綻放出一個冷笑,譏諷:“真奇怪……那之前,我一直以為你才是破壞神力量的擁有者呢,空桑的皇太子殿下!”
“我不是。”真嵐沒有理會他的譏誚,隻是平靜地回答,“起碼,我沒有擁有破壞神全部的力量。”
“……”蘇摩眼裡閃過一絲銳利的光,仿佛琢磨著這句話背後的含義,不答。
“方才那個聲音的雖然隻短短響了一句,但白薇皇後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些東西――她帶著白瓔動身去察訪聲音的主人。”真嵐淡淡說著,看到傀儡師的眼睛不易覺察地波動了一下,“而我,帶著青塬來這裡取回我的右足,順便看看聲音的來源。”
聽到這裡,蘇摩忽地抬起頭,眼神雪亮:“那個聲音的主人,是‘魔’!”
“我知道。”真嵐卻淡淡回答,輕塵不驚,“是破壞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間。”
“那你還讓白瓔去?”蘇摩眼裡一瞬間仿佛有閃電掠過,露出狂怒的表情,引線呼嘯著卷上了真嵐的頭顱,勒緊了他的脖子,怒斥,“明知是魔,你還讓她去!她怎麼能封印魔之左手?那根本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襲,驚呼一聲衝上來,然而真嵐卻擺擺手阻攔了他。
“她必須去。”他緩緩道,眼裡沒有喜怒,“她繼承了後土的力量,就必須去。沒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這件事……那是她的責任。”
頓了頓,望著眼前的傀儡師,輕輕道:“就如,你我都有各自的責任。”
“為什麼她要擔這樣責任!這種事,你我來做就夠了!”蘇摩眼裡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勒,引線割斷了真嵐的咽喉――然而那個隻有一顆頭顱的人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苦痛。
“她已經去了。”真嵐平靜的說,望著遠處高聳入雲的白塔。
蘇摩一震,再也不說什麼,隻是猛地將他一推,便掠出了墓門飛奔而去。
也不顧身上還留著重重傷痛,隻是想也不想地帶著龍神騰空而起,轉瞬消失在帝都方向。他的眼裡閃著不顧一切的光,雪亮如劍,直能斬破任何橫亙在麵前的鐵灰色宿命!
真嵐一個人站在陰冷的地宮裡,眼前燭陰巨大的骨架森然如林。他一直一直地望著那個傀儡師,直到對方的影子消失,眼裡才有一種悲哀的表情。
果然,他是愛她的……甚至比她所能想象的更愛。
最初的相愛和漫長的相守,她的一生分給了兩個人。但到了最終,誰也無法留住她。
尤自記得她隨著白薇皇後離開時的表情。雖然沒有說出一句話,眼裡卻有千言萬語――她的嘴唇輕輕印在他額頭上,然後握著光劍頭也不回地離開。他默默承受,卻一直等到她離去才睜開眼睛。冰冷的觸感還留在肌膚上,那樣的語氣和眼神,已然是訣彆。
冥靈的親吻和淚水,都是沒有溫度的。
或許在遙遠的少女時代,她就已經消耗儘了心頭的最後一點灼熱,從此在漫長的歲月裡平靜如水,甚至麵對著永久的消亡也毫無恐懼。
但是……卻不管留下的活著的人心裡,又是如何。
空桑最後一位皇太子站在空曠的陵墓裡,有些茫然的想著這些過往,無意識地側過頭去,忽然眼神就是一變――“山河永寂”。
那樣的四個字撲麵而來,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巨錘敲擊在他心裡。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一瞬間他恍惚間明白了那個震懾古今的祖先,寫下這四個字時候的心情――當踏過遍地的烽火狼煙,登上離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卻隻有山河永寂。
帝王之道,即孤絕之道。即便是星辰萬古惟我獨尊,又能如何呢?
站在這裡的自己,在百年之後,是否也是會有一模一樣的結局?
旁邊的青塬不敢說話,望著忽然間陷入沉默的皇太子。他從來沒有在真嵐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一掃平日的漫不經心和調侃,沉重得讓人不敢去看。
“你留這裡,”片刻,真嵐終於回過神來,“我進去看看。”
青塬搖頭,急道:“不行!地宮裡既然有異常,怎麼能讓皇太子殿下一個人進去?”
真嵐臉上又浮現出無所謂的笑意,擺擺手:“沒事沒事――我在這個地方怎麼會有事呢?就算有破壞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斷無不保佑子孫的道理。”
青塬牽著天馬,站在那裡抓頭,不知道怎樣和這個皇太子說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來的。”真嵐不想過多為難這個年輕的青王,指了指外麵的暮色,道,“外麵征天軍團剛剛被龍神擊潰,九嶷大亂,你大可以帶著人馬,趁機去收複你的領地。”
“我的領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領地,而你是青族的王,“真嵐的眼裡沒有笑意,望著外麵的天地,肅然,“所以這裡也是你的領地――雖然你生於帝都,一直沒有回過這裡,但你在成為六星的時候,已經是青族的王。”
“……”青塬明白過來――這一次皇太子帶自己出來,原來是這般的意思!
難怪這一次要帶出那麼多的軍隊……皇太子,是一早就想好了全盤計劃罷?
真嵐望著這個最年輕的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去吧。這次征天軍團裡變天和玄天兩部被龍神徹底摧毀,帝都要做出反應尚需要時間――如今九嶷郡處於大亂之中,你大可趁機一舉奪回你的領地。”
“啊?”青衣少年搓著自己的手,有點遲疑地低下頭來,“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帶著軍隊去把叔父趕下台麼?”
百年前,年輕氣盛的他憎恨叔父出賣了青族。懷著一腔熱血不肯屈服,不肯和叔父一家一起投降冰族,而是毅然和空桑其餘六部之王一起自刎在了傳國寶鼎前,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打開了無色城。那時候他才十七歲。
從此後他再也不曾長大。
青塬的骨子裡,畢竟流著章台禦使的血――大司命說。
但是,他也是六星中能力最弱的一個。如果不是當時情況危急,必須湊足六星之數、打開無色城,皇太子不得不陣前冊封他為青之一族的新王。
其實平心而論,光以他的能力,是遠遠不足以成為王者的。雖然這百年來,他居於無色城,也從其餘諸王那裡學到了很多,但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擔負起一個王的所有責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襲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們身為冥靈也不能久留。”青塬想了想,為難,“到了天亮之後,又該如何?我們還是不能控製九嶷啊。”
真嵐笑了起來:“青塬,你學了術法,又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他側過頭,望著黑沉沉的墓室,不再繞圈子,直接將計劃說了出來:“你帶著軍隊趁亂奪宮,拿下九嶷王那個叛徒――不必殺他,隻要控製住他的神智就夠了,讓他替我們管理九嶷。”
“青塬?就是那個空桑的末代青王麼?”忽然間,真嵐聽到一個聲音問,聲音清脆,“是章台禦使和青王魏女兒的遺腹子?”
誰?是誰在這個地宮裡聽到了他們的謀劃?青塬吃了一驚,左右顧盼。
然而真嵐卻沒有意外,隻是淡淡:“你偷聽得夠久了――你是誰?”
巨大的燭陰骨架後,應聲露出了一張絕美的臉,妖嬈地微笑:
“我叫離珠,是九嶷王畜養的女奴。”
真嵐看到那張臉,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九嶷王以畜養嬌奴美妾出名,然而這樣的美貌,卻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一絲邪氣。
他想起在進來的時候,看到蘇摩正在替這個昏迷的女子驅逐心魔。
――連蘇摩這樣的人,都會幫這個女子?
離珠無聲無息地已經醒來片刻,正好聽到了真嵐和青塬的最後那番對話,念頭急轉,心裡已然是有了一個主意。在被真嵐喝破之前,率先站了出來。
她望著青塬,一笑開口:“不必那麼費事,如今九嶷就是你的。”
手裡捧起了一頂金色的冠冕,離珠的眼神如波光離合,吐出一句極具誘惑力的話來:“九嶷王已經死了……這個屬於你了,少年英俊的青王。”
然而青塬卻沒能回答。那一瞬間,他被那樣的麗色眩住了眼睛。
這個女子……是地宮裡的幽靈麼?怎麼世上……還會有這樣美麗的人?
看到他發呆的表情,離珠嗤的一笑。她將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動,眼角瞥著那個少年:“這頂金冠,本來是要送去給九嶷世子青駿的,如今給你也行――不過,你要答應給我一個條件。”
“什、什麼條件?”青塬下意識地問,卻沒有真正明白她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