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到今,這片雲荒大地上,有多少人曾經來到過這萬丈的鏡湖底下?
碧藍的水麵在頭頂閉合,下潛的過程中,光漸漸消失,宛如夜色的降臨。而天籟般的歌聲還在水中蕩漾,時近時遠,仿佛無所不在的光,籠罩了光線黯淡的水底。
在黑暗的水底,文鰩魚的兩鰓上發出幽幽磷光,就像兩盞小小的燈在前方漂移。那笙不自禁地被那樣的歌聲吸引,懷著興奮的心情,自顧自地跟著那條文鰩魚往前闖,將真嵐一行甩在了身後。
跟著這條魚,就能看到炎汐了吧?
已經有快半年沒有看到他了啊……蘇摩和真嵐那時候在桃源郡,說炎汐會變成男的回來娶她,不知道會不會是真的呢?
如果變成了男的,他的相貌會改變麼?聲音會改變麼?
特彆是,他會不會喜歡自己呢?
那笙忐忑地東想西想,感覺心臟在砰砰地跳躍,不知覺地加快了速度。因為佩戴著辟水珠,水在她的身前自動退讓,開辟出一條道路來,直通深處。
那笙踩著水底的砂土前進,忽地看到水道深處有幽幽的光,便歡呼著直奔過去。
然而奔得太快,她的腳絆倒了某個橫生的東西,喀喇一聲響,斷裂。她摔了一個嘴啃泥,半晌才揉著腳踝站起。嘟囔著,借著胸前辟水珠的微光看去,隻見水底支離破碎地攤了一地的嫣紅,原來是一枝極美麗的珊瑚。
她這才站住了腳,細細看著著萬丈水底的美妙景象,目眩神迷。
這是夢幻的森林……幽暗的水底遍布著一叢叢的珊瑚和水草,色彩絢麗,一簇簇如同玉雕。在飄搖的水草中,不時有珠光閃動,是貝類開闔著巨大的殼,吐出一串串氣泡。
微弱的珠光中,無數魚類漫遊而過,都是她從未見過的奇特外形。
很多魚的頭頂都有發光的珠子,仿佛鑲嵌了一個小小的燈籠。披著美麗的磷光,剪著長尾驕傲如公主般地遊過。那些發光的魚類在水中排成隊,徘徊著遊動,形成了巨大的漩渦,一直向著水上透入天光處遊去。
那笙看得發呆,看到身側一個黑灰色的大大蚌殼正在打開,吐出一串氣泡,一時心癢,忍不住伸出手去捉裡頭的那一顆珠子。
“砰!”手指方一觸及柔軟的蚌肉,整個蚌閃電般地闔了起來。
她嚇了一跳,立刻抽出手指,險險被夾住。
那笙退了一步,正好又踩在方才那叢珊瑚上,裡免寄居的小魚們驚惶地出逃,四處遊弋。“哎呀!”她有些歉意地望著那一叢被踩壞了的紅珊瑚,覺得自己宛如一匹闖入了花園的野馬,不敢再這樣在水底橫衝直撞。
然而,等她抬起頭來,卻發現那條文鰩魚已然遊入了碧水深處,再也看不見蹤影。
“這下糟了!”她惱恨地跺腳,四顧尋覓,卻隻見一片黯淡的深藍。
無數的光明明滅滅閃爍,躲在影影綽綽的黑暗背後。周圍的水聲悠長低緩,時不時有潛流湧來,將她的身子帶得東倒西歪,仿佛有什麼龐大的東西正在經過。
“喂……”方才的興奮漸漸平息,那笙感到隱隱的害怕起來,不由站定,顫顫地對著周圍喊了一聲,“喂?有人麼?”
隻有水波的聲音回答她。
“臭手!臭手!你……在哪裡?”一直跑出了那麼遠,才發現自己迷了路,那笙不敢在亂走,站在原地大喊了起來,踮著腳尖四顧,卻看不到方才那一行鮫人戰士和真嵐的影子。
她壯著膽子邊走邊喊,勉力記憶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走。
然而摸索著走了一段路,忽然腳下一軟,不知道踩到了什麼,整個人踉蹌跌出,眼前忽然全黑了下來。
水的浮力讓她在接觸到地麵後又迅速漂了起來,然而她的臉麵和雙手已然是插入了軟泥中,等拔出來隻聞見濃烈腐臭的氣息――不知是水底沉積了多少年的淤泥。
她驚惶地抬起頭,卻發現頭頂依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光。
連那些水底遠遠近近亮著的遊魚的磷光,此刻竟然都已經看不見。水流平緩地穿越,身周有奇特的簌簌聲,有什麼冰涼而濕潤的東西撫上了她的臉。
――是……是水藻吧。
她想著,解下項中佩戴的辟水珠,拿在手上當做燈籠。微弱的珠光,照出了頭頂密布的巨大藤蔓狀森林,讓她乍然一見,不由脫口低呼了一聲。
那些水藻長在鏡湖最深處,雪白而修長,隨著潛流跳著舒緩優雅的舞蹈。
真是美麗啊……鏡湖水底下,居然有著這麼多人世所不能見的奇特景象?無意中,手指摸到腰畔的一個革囊,那笙猛然想起那是雅燃托付給她的東西,連忙解了下來。
水湧入了革囊,將雅燃的遺體在瞬間溶去。
那兩顆凝碧珠在水中悠然下沉,陷入了水底綠色的藻類中,仿佛那個受了千年折磨的靈魂終於在水裡安然閉上了眼睛。
那笙望著,不由又覺得難過:“雅燃公主,我帶你回來了,好好安息吧!”
聽得那句話,那些雪白的水藻叢仿佛蠕動了一下。那笙將手伸出去,用力在水裡揉搓――這裡泥沼的氣味,也實在難聞了一點。
她擦著手,忽然發現右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煥發出了一道光芒!
她還來不及回過神,頭頂忽然穿來了巨大的呼嘯聲!
那種聲音聽起來如此熟悉,尖銳而具有穿透力,震得水波不停抖動,危險的氣息從四麵八方壓了過來。那一瞬間,記憶裡某一個難忘的刹那蘇醒過來了,那笙幾乎要脫口驚叫出來:風隼!難道是風隼來了!
和炎汐在桃源郡外遇到風隼,是她踏上雲荒大陸後第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曆。
――那種恐懼刻在了心底,即使顛沛流離了幾個月也不曾忘記。
在聽到熟悉的轟鳴聲時,她立刻下意識地奔逃。然而身周的潛流被龐大的機械帶動,洶湧而來,那笙站不穩腳跟,幾乎一個踉蹌又栽倒在水底淤泥中。
腐土的氣息讓她幾欲嘔吐。
她掙紮著站起,忽然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了:怎麼會有風隼呢?真笨啊――這裡是鏡湖水底,怎麼可能有風隼這種東西?
想通了這一層,她的膽子稍微大了一些,悄悄從水藻叢中浮起,探頭望向水上。
然而剛探出頭,一道強烈的光忽然眩住了她的眼睛!
“在這裡!”她聽到有人大喊,那聲音穿透了水流,顯得悶悶的。頭頂上那種尖銳的震動聲直逼而來,嘎然停止。
她被那奇異的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那、那是什麼?!水底下,居然能燃起如此耀眼的火?她下意識地往回一縮,想躲回水藻叢林裡。然而一陣暗流湧來,似乎有什麼劃破了水流,瞬間衝過來,在她把頭縮回去之前,頂心一痛,一頭飄散在水中的長發已然被人一把揪住。
那些奇怪的人,怎麼能來得那麼快!
頭頂那隻手是如此用力,痛得讓她腦袋裡一片空白――誰?是誰?在這萬丈水底,又是誰竟能這樣靈活地來去,貿然揪住了她的頭發!
她被那個人提著頭發從泥沼裡拎起,一路從水裡浮起,耀眼的光籠罩下來。
影影綽綽,她看到那個人周身布滿了魚鱗一樣的紋路,雙手雙腳上連著薄薄的膜,一邊扯著他,一邊劃動著手足,在水底吐出一串氣泡來――她明白過來了:哦,是鮫人!在這個萬丈深的水底,本來除了鮫人也沒有彆的東西了。
“放開我!”膽氣一下子壯了起來,她憤怒地掙紮,雙手抓向那個人的手臂,“我是複國軍請來的客人!蘇摩都對我客客氣氣!你敢這樣對我,我要去告訴炎汐!”
“咦?”身側那個人忽地發出了含糊的聲音,詫異地回頭看著她,“你不是鮫人?”
隨著他的發聲,水裡有吐出的氣泡浮起。
“老三,管他是不是鮫人,先帶回船上再說!”又一個聲音穿過了機械的轟鳴,在頭頂悶悶傳來,“你閉氣的時間快到了!”
“嗯。”那個“鮫人”應了一聲,一手抓著她,另一手則扯了扯腰間的拉索。
拉索的另一頭通向那個懸浮於頭頂的巨大機械底部,那笙浮在雪白的水藻叢上,仰頭望著那個圓形螺旋紋樣的怪物,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這又是什麼東西?木構,泛著金屬的冷光,卻能在水底出沒!
那個人扯動腰間拉索,另一端感受到了這邊的舉動,唰地一聲將拉索往回收。
那個“鮫人”的身子立時掠回,衝破了水流,速度竟快過了箭魚。
啊,原來是這樣!他剛剛如此迅速地衝過來逮住了自己,原來是有人在幫他!在被抓著往上拖的刹那,那笙恍恍忽忽地想著,心裡覺得不安,卻一時尚未明白對方究竟是什麼身份。
然而,在她被帶離水藻叢的刹那,忽然間感覺到了腳上有某種柔軟的束縛,似是有什麼東西將她從腰到腿都纏繞了起來,不讓她被帶離。
“哢!”金屬的斷響傳來,原來是那一條拉索被居中扯斷。
那笙抬眼看去,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水藻!那些雪白的水藻忽然活了一樣,從水底紛紛探出來卷住了她和那個人,同時包裹住了那一條拉索!就如無數觸手忽地探出,將他們截留下來。
裹住她腰腿的水藻力道輕柔,然而卷住那個人的水藻顯然極端用力。她一抬頭,就看到對方口鼻裡噴出了血,張開嘴巴發出了最後一聲淒厲的呼喊:“女蘿!……有、有女蘿……水底森林……”
“喀喇”,那些雪白的水藻更加用力地卷住了他,那笙清晰地聽到了肋骨一連串斷裂的聲音,宛如鞭炮細細響起。
斷裂的拉索瞬間縮回了艙底,那個螺形的怪物發出了巨大的轟鳴,急速旋轉著,周身發出了一道道白光。
“來這裡。”那笙耳邊忽然聽到了輕微的聲音,裹住她腰腿的水藻忽然用力一拉,她立刻就被拉到了貼著水底。腐臭的氣息撲麵而來,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反胃嘔吐。然而那些雪白修長的水藻卻推搡著她,將她往最軟最深的泥沼裡按去:“小心螺舟,快躲進去!”
是誰……是誰在和她說話呢?那笙四顧,卻看不到一個人。
聲音未落,巨大的轟鳴在水中炸裂開來。
螺形的怪物吐出了一道白光,呼嘯著衝向這一片水藻森林,所到之處,所有的珊瑚岩石都被摧毀,整片水域都在振蕩!
那笙驚呼了起來――這…這個怪物,力量驚人得如同風隼?!
然而,就在那一道白光快要擊中她的刹那,無數的雪白水藻瞬間豎立起來,交織成了密密的屏障,裹住了那道白光。白光的速度凝滯了,然後在水中轟然盛放。
無數的水藻在水中四分五裂,然而更多的水藻纏繞了上去,宛如觸手。
那笙怔怔地匍匐在腥臭撲鼻的水底泥沼上,仰頭望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忽然發現了這一刹那、整片水域都被染成了血紅色!――這,這是……那些”水藻”裡流出來的?
那些水藻……是活著的麼?
“逃……逃啊……”耳邊忽然又傳來微弱的聲音,那些雪白的水藻在對她說話,“既然你自稱是我們複國軍的客人,就快逃去大營吧……這裡我們來擋……”
是誰?是誰?那笙手足並用地爬向叢林外頭,顧不得肮臟泥濘,驚惶四顧。忽然,她終於看到了聲音的來源――一雙碧色的眼睛,浮凸在不遠處的水底地麵上,急切地望著她。
“啊!”她叫了起來,看著一個又一個鮫人從地底革囊中露出眼睛。
整片”水藻”都在浮動,那些鮫人們從腐臭異常的水底鑽出來,舒展開了雪白的手臂迎向那一個巨大的怪物。她們纏住了那個東西,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肢體被擊碎,血液漂滿了水底――她們的眼睛裡都是死沉的碧色,沒有生氣,宛如……在九嶷山下看到的那一批女蘿。
“我們來攔住螺舟,客人,你快逃啊……”一個又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那些女蘿們密密麻麻從水底浮出,纏住了那一個龐大的怪物。
那笙踉蹌地奔逃,然而眼前全是雪白的叢林,仿佛無窮無儘。
哪裡……哪裡出來那麼多的女蘿呢?
真嵐他們去了哪裡?複國軍大營……又在哪裡?她逃得不知方向,連著絆倒了幾次。然而,等最後一次站起時,眼前的水已然變成血紅色,水中充斥了巨響和狂亂奔逃的魚類。
她駭然回首,隻看到那個叫螺舟的怪物在急速地轉動,化成了一道白光。
細細看去,那些白光卻是鋒利的刀刃,從螺舟的側舷伸出,飛速旋轉著,將一切盤上來的雪白手臂割斷!
“呀!”她叫了一聲,心裡陡然一熱,便再也不管不顧地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