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製!”那一刻,身體裡的聲音在警告,“這個時候,彆和他起衝突。”
她苦笑了一下,轉過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極力讓聲音平靜:“白麟早已成魔,這也算是個解脫。”她低聲說著,眼裡卻忍不住有淚光:“如果沒有彆的事,就請你讓開吧……我還要趕著去帝都。”
“白麟死之前,說了一句話,”蘇摩卻沒有動,站在她麵前,聲音平靜,“你想聽麼?”
在這樣一步一步的挑釁麵前,白瓔的臉色漸漸蒼白,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低聲道:“你……說吧。”
那雙碧色的眼睛裡,忽然間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燒。
“她說,她憎恨自己居然曾委身於一個鮫人。”蘇摩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那句話,眼睛卻一瞬不瞬地望著麵前這個白衣女子,忽地問了一句,“我想知道,你是否和她一樣?”
那句話平靜而鋒利,仿佛刀子霍然剖開昔日傷口上的硬痂。白瓔猛然一震,觸電一樣抬起眼,然而隻看了他一眼,仿佛被其中靜默燃燒的烈火灼傷,立刻又轉開了頭去。
“我…我……”她的手握緊了韁繩,忽然覺得心跳的快要失控,說不出話來。
真是奇怪……都已經成為冥靈了,怎麼還會有這種感覺?就因了這一句突如其來的話,這個虛幻的身體仿佛都要燃燒起來!
“你是否跟她一樣?”然而那個傀儡師卻是執拗地追問,將這樣一個她尖銳地躲避了多年的問題送到她麵前,“你後悔麼?”
他的眼睛裡燃燒著靜靜的火,灼熱而沉默,卻可以燙傷任何靈魂。
“你就是來問這個的麼?”避無可避,白瓔忽地抬頭,豁出去似地望向對方的眼睛,唇角露出一絲苦笑,“為什麼忽然想起來要問這個?那麼多年了,還有什麼意義?”
“我想知道。”蘇摩卻是執拗地站在前麵,一字一字追問,“有意義。”
在等待回答的過程中,他的手指攏在袖中,捏了一個奇特的訣,用力得指節隱隱發白。
“彆再和他多說。”身體裡那個聲音終於開口,“我們走。”
然而,白瓔這一次卻沒有聽從白薇皇後的指令。她怔怔地站在那裡,仿佛忽然間靈魂遊離開來。身側白雲離合,她望著麵前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從胸臆中吐出一聲歎息,似乎終於在那樣熊熊燃燒的眼光之下屈服了。她低下了頭,雪白的長發從兩頰垂落,冥靈女子蒼白的頰上居然有淡淡的酡紅:“當然,我不後悔。因為——”
她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忽然間已然無法發聲!
在第一句話剛剛吐出的瞬間,她的肩膀被驀地抓住,猛烈地向前踉蹌了一步。冰冷的唇重重地壓了上來,仿佛要掠奪走她的靈魂。她驚惶地推著這個忽然間逼近身側的人,仿佛想逃走。然而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早已結下了控製冥靈的虛幻形體的手印,壓製了她的掙紮,就這樣不容分說地吻住了她的唇。
那一刹那,她的意識變得空白,手指無力地從對方肩頭劃落。
那個吻是激烈而絕望,冰冷如雪,卻又仿佛有熔化岩石的熱度,仿佛要將她的魂魄融化。她感覺到他叩開了她的唇齒,她剛剛發出了一聲歎息,卻似乎有什麼東西立即注入了她的嘴裡,迅速溶去。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冰冷,帶著某種奇怪的味道。
她驚惶地抬起眼,卻立刻望進了近在咫尺的另一雙深碧色的眼睛裡。
那一瞬間,她的靈魂都顫栗起來:映著背後夜空裡的無數繁星,那一雙眼睛裡有著怎樣的表情啊……隻是一刹那,無數的往事穿過百年的歲月呼嘯著回來了,迎麵將她猝然擊倒。
原來、原來他竟是……那種痛冷電般貫穿而來,她的心仿佛忽然被撕裂。
“你……”惘然中她隻來得及說了一個字,淚水在瞬間滑落,然而隨著話語,有什麼從立刻咽喉裡倒灌而下,冰冷而熾熱,在瞬間將她的神智湮沒。
“豎子無禮!”這一瞬間,她身體裡的另一種人格蘇醒了,壓製住了那個迷離無力的靈魂。她的眼眸變得堅決,忽然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光劍錚然出鞘,在瞬間推開了蘇摩,反手就是一劍劃去!
蘇摩鬆開了她的肩膀,急退。因為離得太近,他沒能完全避開那一劍,光劍斜斜掠過他的左胸,切開一個深可見骨的傷口。蘇摩踉蹌後退了幾步,隨即站定,殘留著血絲的唇角卻露出一絲奇詭的笑意,抬起指尖,緩緩拭去嘴角的血絲,冰冷的眼裡帶著熊熊燃燒的火。
“白薇皇後,已經晚了。”他望著執劍的女子,明白那樣的眼神來自於另一個靈魂,嘴角卻滿是譏誚,“星魂血誓已經完成了,星辰的軌道已經合並。”
星魂血誓……白薇皇後的眼神也變了,望著對方唇舌之間沁出的血。
這個人是瘋了麼?居然采用了這種方法來挽留!
在術法中,血是最重要的靈媒,它承載著言語難以形容的種種夙緣和力量。在**中流傳著的各派最高深的術法裡,有相當一部分需要以血為載體,其中也包括雲荒大陸上的皇天後土兩係力量。
而以“星魂”為名的血誓,則是血係術法中最高的一種。
這種術法罕見於雲荒大陸,隻在**之中的西天竺一帶流傳,傳說中隻有寥寥幾位造詣高深的術士可以施展。它的力量極其強大,傳說中甚至可以移動和合並星辰的軌道。但它的代價也是巨大的,不但施展者需要擁有極其強大的靈力,而且施展後都要付出一半生命作為交換。
裂鏡之後,白瓔的星辰已然屬於有形無質的“暗星”,它依靠著冥靈臨終前的念力而繼續循著軌道運行,然而最終的方向卻是指向“虛無”的幻滅。
而方才的一刹,這個鮫人凝聚了驚人的願力,咬破舌尖,將血注入對方的身體裡。
在血融合的瞬間,星辰的軌道改變了,新的海皇移動了自身的星辰軌道,將其與入暗星的軌道合並。他們的宿命也將融合——從此後,他們將分享同一個命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然而暗星的消亡是難以抗拒的,交錯的刹那,隻怕麵對的會是共同隕落的結果。
付出巨大的代價來尋求那樣的結果,實在非瘋狂者不能為之。
另一雙眼睛從白瓔的眸子裡慢慢浮凸出來,然後遊離在空中。白薇皇後望著這個黑衣的傀儡師,眼睛裡有怒意:“蘇摩,你到底要做什麼?你難道想阻攔我們去封印破壞神?!”
“不。”蘇摩手指掠過胸口,劍傷奇跡般的消失,低下眼,“我隻是想讓她不至於消失。”
白薇皇後微微一愕,卻隨即反駁:“這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能成功封印破壞神,在那樣巨大的力量交鋒後,白瓔的靈體也不可能安然幸存下來。”
蘇摩低下頭,望著手指尖那一點血跡,忽地冷笑起來:“是的,如果光以你的力量去封印破壞神,隻能玉石俱焚——可是,如果加上了我的力量呢?我可以扭轉暗星的軌道。”
“什麼?你要跟我們一起去?”白薇皇後眼裡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望著這個鮫人的雙眸,“這隻是我們空桑人自己的事情,你卻非要插手其中?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你想主導雲荒大陸將來的命運麼?”
“雲荒大陸的命運?”蘇摩輕輕譏誚地笑了一聲,抬起眼睛,望著天儘頭湛藍的海麵,“我隻想把握住自己的命運……你問我為什麼?那不如去問純煌當年為什麼送你和琅玕返回雲荒吧!難道他也是為了插手你們空桑人的爭鬥麼?”
聽到那個名字,白薇皇後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裡麵的霸氣黯淡了一些。
“新海皇啊……請不要和純煌那樣。有些事,並為不值得為之付出畢生的代價。”眼裡閃爍著複雜的神色,白薇皇後露出了一絲溫和的表情,輕輕歎息,“你不惜用一半的血來交換與她生死與共的權力——可是,你是否問過她,她還如以前那樣愛你麼?”
“不需要問她。”不等她說完,蘇摩截口打斷,嘴角露出冷笑,“這是我一個人的事。”
他的手按在胸口,將傷口一分一分彌合,望著白薇皇後,同時也一字一字的重複:“這,隻是我一個人的事。”
白薇皇後長久地沉默,然後側眼望向腳下的雲荒大地,帶著微微的惘然和恍惚,仿佛在追憶著什麼。宿命和光陰的交錯中,那樣絕望而義無返顧的愛……隱約中帶著某種不祥的意味,似乎不像是這個塵世所能存在。
或許,那隻是命運?隻為著上一世她和純煌的擦肩而過,而注定了這一世白族唯一血裔的空等,注定了新一代海皇的不忘。他們兩族的命運就這樣在生生世世裡相互交錯。
那一瞬間她的眼神的眼神柔軟下去,不再具有神袛般凜然的冰冷色澤。
“好罷。”許久,她歎息了一聲,仿佛作出了某種妥協,“既然你用你的血和她結盟,共享命運——那麼,我並不阻攔你。”
“我們一起去帝都罷。”
頓了頓,白薇皇後的眼睛裡卻隱約有一絲憂慮,望向蘇摩的眉心——雖然七千年後,她再一次被海國鮫人的勇氣打動,但是這位新海皇的眉心憑空出現的烈火刻痕,卻不能不讓她感到不安。
那個深不見底的眉心刻痕裡,隱約透出如此強烈的惡毒邪氣。
那樣的氣息,正是魔物的棲息之地的表征——帶著這樣的人去封印破壞神,會不會反而是取禍之源呢?
十月十五,伽藍帝都。開鏡之夜。
那一夜極其璀璨,宛如夢幻。
在白塔頂上俯瞰下去,鏡湖銀光萬頃,如開天鏡。而圍繞著這一麵銀鏡的,則是萬點篝火,宛如一串紅色的寶石鑲嵌在鏡旁。波光如夢。
“唉……愚蠢的人們啊……”
白塔頂上,重重深門裡,低垂的簾幕後忽然吐出了一聲模糊的歎息:“年複一年的,自甘沉淪……難道不知鏡湖中種種幻象,隻不過是蜃怪誘人入口飽腹的把戲麼?”
頓了頓,簾後的聲音卻也出現了微微的沉吟:
“奇怪……今年蜃怪這一次的開眼……有點提早了?”
智者大人?在簾幕後透出第一聲歎息的刹那,跪在簾外的白衣女子全身一震,眼睛在黑暗裡瞬地睜大。她那一頭雪白的長發,也在夜色裡奕奕生輝。
智者大人終於是醒了麼?那麼,弟弟總算是有救了!
滄流曆九十一年,伽樓羅第五十七次試飛失敗,墜毀於博古爾沙漠,長麓將軍殉職,如意珠丟失。破軍少將雲煥奉了元老院的指示,前往西方尋找如意珠將功補過。
一個月後,他順利完成任務,攜帶如意珠搭乘風隼準時返回。朝野為之慶賀。
看到少將奉上的如意珠,巫即大喜若狂,也顧不得其餘十巫還在為破軍少將的功過爭論不休,隻是自顧自地帶著弟子巫謝起身,拿著如意珠奔赴鐵城。
他叫來了冶胄,三人一起來到了那一架造了一半的新伽樓羅麵前。
那日從藏書閣翻到那一卷空桑遺留的《伽藍夢尋》後,他仿佛想通了某個關鍵的問題,立即下令征召了鐵城裡最好的工匠,畫了圖紙令他帶人從頭造起——雖然如今剛剛搭出了龍骨和大致的架構,隨行而來的弟子巫謝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這一架伽樓羅和前麵墜毀的五十架都大不相同。
因為在原本應該用來安放如意珠的機艙核心位置上,竟赫然固定著一名鮫人傀儡!
巫謝來不及問這是怎麼回事,就看到白發蒼蒼的師傅拄著金執木拐杖健步如飛地躍上了龍骨,在那個禁錮鮫人的艙旁停下,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凝碧珠放入了那個鮫人的心口。
“這是乾什麼?”巫謝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足尖一點,瞬間也出現在伽樓羅上,“師傅,怎麼弄了個鮫人放在這裡?”
“彆亂動!”巫即卻忽然暴怒,那聲厲喝幾乎讓巫謝猝及不妨跌落下來。
巫謝不做聲了,隻是驚訝地望著師傅,難道,師傅真的是研究伽樓羅走火入魔了?
原本,伽樓羅這樣超越了世間力量極限的巨大機械,就不是人所能製造出來的啊……智者大人帶著他們從海上返回大陸,為了在短時間內奪取雲荒,教授給了他們諸多秘密的技能:軍隊的訓練,機械的製造,甚至還對十巫進行了術法的傳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