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西方閶闔風起,大地鋪金。
鏡湖旁,一改往日的空曠,出現了三三兩兩的人群。那並不是偶爾出現的遊者,從東方澤之國,到南方葉城,再到西方砂之國,都有人成群結隊地來到鏡湖旁,隨身攜帶著檀香和潔白的衣裳。
十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開鏡”之日。
傳說中,鏡湖是創造天地的大神臨死前倒下的印記,有著神秘的、洗滌人心的力量。
它是橫亙於天地間的一麵鏡子,分隔開了虛實兩個世界。伽藍城和無色城在此交接,而無數的謎題也隱藏在水麵之下。湖中時常有怪獸幻象出現,不可渡,鳥飛而沉,除了南方葉城的水道,沒有任何方法抵達湖中心的帝都。
雲荒大地上,世代流傳著一種說法:
在每年的十月十五,當滿月升至伽藍白塔上空時,鏡湖便會呈現出一片璀璨的銀光。那時候,隻要人們俯身查看水麵,便能看到一生裡最想看到的景象――千百年來,無數人曾被鏡中的幻象誘惑,不自禁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
然而如果在那個時候抗拒住內心的誘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將內心積存的黑暗蕩然洗滌。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雲荒上的人們便不遠千裡地成群結隊而來,簇擁在鏡湖邊上,點起一叢叢篝火,守望著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裡,有人是為了再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則是為了洗滌內心的黑暗。
那些準備洗去罪惡的人們有備而來。在月亮移到白塔頂上的時候,他們白衣焚香,將絲帶蒙在眼上,向著天神祈禱後涉水而下,將自己沉入湖中,解開衣衫讓鏡湖的水滌去內心裡的黑暗。
鏡湖上空,有個急馳著的人頓住了腳步,低頭望了湖上水麵一眼。
此刻尚未天黑,鏡湖上籠罩著淡淡的薄暮,夕陽如同碎金一樣點點灑落。在這樣璀璨的光與影中,那個人隻是無意低頭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開腳步。
那個影子……那個影子竟然是……
“龍。”他低低地說了一個字,手覆上座下龍神的頂心。
龍神明白了海皇的意願,擺了擺尾,在霞光中飛降到水麵。
蘇摩靜靜地低頭望著深不見底的水,波光離合。鏡一樣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種深深的變化――霍然間,他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對著水麵俯身下去。
“吼!”就在他的手指接觸到水麵的瞬間,龍卻忽然發出了一聲低吼,霍地騰空而起!
蘇摩被帶上了九天,遠離了水中那一個幻象。
一瞬間,他眼裡有一種狂怒,一把揪住了龍的雙角――隻差一點點!隻差了一點點,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觸到那個人的麵頰了!
“那是幻象!”龍在虛空中扭動了一下身子,卻不肯再度降落水麵,發出低語:“海皇,你應知道,開鏡之夜所有人都會在水中照見自己內心最想看到的東西,從而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你看到的隻是幻象。”
蘇摩眼神一閃,手指慢慢鬆開。
是的……那是幻象……那應該是幻象。白瓔她應該已經去了伽藍帝都。
然而,方才一刹那,隔著薄薄的水鏡,他看到了那張臉――就像是千百次出現在他夢裡的那樣,那個白族的少女眉心依舊繪著紅色的十字星封印,仰著蒼白秀麗的臉,在水底望著他,緩緩伸出手來,喚著他的名字。
“蘇摩……記住要忘記啊……”
她的聲音一直在他耳畔縈繞,宛如百年墮天之前對他的最後囑托。
可惜的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記。夕陽中,他乘龍飛舞,望向那一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種召喚――那,還是他百年來第一次回到帝都,這個所有恩怨的緣起之地吧?那個孤高的絕頂上,曾經有過多麼美好的歲月。
那是他黑暗一生裡唯一有過的、接近光明的機會。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個時候,他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眼前仿佛有白雲開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壁立萬仞。
遙遠的記憶中,那個空蕩蕩的塔頂,角落裡總是有一個單薄的少女。
那個白族的皇太子妃隻有十五歲,是那樣的孤獨和寂寞,每日傍晚隻能偷偷跑出來在神殿後放一隻潔白的風箏,讓風將所有的禁錮帶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頭望著天上飄飛的風箏,寂寂地等待著什麼。
“啊,你回來了?”
坐在神殿後院的牆頭,孤獨地拉著風箏的引線,怔怔看著那一片白色的帛飛上天。等了許久許久,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少女乍驚乍喜地回頭,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見底。
“你的衣服怎麼破了?”看到摸索著前來的藍發少年,貴族少女蹙起了眉頭,心疼地拔下頭上尖細的簪子、用黑色的秀發為線縫補。長長的纓絡從清麗的臉旁垂下,而那樣甚至有一些稚氣的臉上帶著幸福的神情,隱約有些嬌憨。
他甚至能感覺到她輕輕的呼吸,寧靜而美好,充滿了白芷花的香味。
然而,一想起她眉心近在咫尺的十字星印記、他就仿佛被烙鐵烙痛,眼睛瞬間暗下來!
――再也不遲疑,他摸索著抓住了那隻柔軟的手,握緊。他明顯感覺到少女猛然顫抖起來。她僵在那裡不敢動,甚至不敢抬起頭來,隻是有些無措地仿佛做錯了事,低頭站著不說話。
“你愛我,是不是?”光彩奪目的少年眼裡有說不出的陰鬱的神色,低聲問,一邊緩緩少女拉入懷中。
“嗯……喜歡…蘇摩。”不知道把視線放在哪裡,少女臉紅的如同天邊的夕照,喃喃自語著,但是眼神卻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歡喜,“蘇摩……也喜歡白瓔麼?”
外表看起來還是少年的鮫人,眼睛卻是比所有成年人都看不到底的,他不出聲地笑了笑,似乎對這樣的回答感到一絲意外:喜歡?――這個白族的太子妃,居然還處於隻說喜歡而羞於說愛的年紀?
真是有趣啊……居然還有這樣的空桑人。
難道她不知道她的族人,都淫糜腐朽成什麼樣子了麼?
他伸出手觸摸著懷中少女羞澀的臉頰,低下頭去,湊近她溫潤的氣息,吻向眉心的印記。
“呀!”在額發被撩起的瞬間,仿佛定身術解除了一般、華貴的少女驀然脫口驚呼,下意識地用力、將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個!”
劍聖的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間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蹌著重重地撞上了牆。
然而藍發的少年一言不發,隻是扯斷了尚自連著他破碎衣襟的發絲,微微冷笑了一下,轉過身去,摸索著牆壁走開,一邊冷冷留下兩個字:“說謊。”
“蘇摩!”驚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個印記,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般地,“我沒有說謊……隻是、隻是,這個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
“說謊。你還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讓一個卑賤的鮫人觸碰到。”腳步沒有停,少年摸索著牆壁繼續往前,嘶啦一聲、衣襟斷裂。
少女怔怔地拿著一截布站在那裡,因為矛盾和激動而微微發顫,然而自幼的教導還是占了上風,她不敢撲上去攔住那個少年,隻是急切地分辯:“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麼太子妃……但是我不能連累父王和族人……你相信我!”
然而,這樣急切的說辭顯然並未曾被接納。
“本來就夠可笑的……你是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鮫人少年微微笑了起來,一指外麵縈繞的千重雲氣,冷酷,“相信你?除非你從這裡跳下去。”
“好!”耳邊傳來的回答、卻是因為激動而片刻不遲疑的。
陡然間一陣風掠過伽藍白塔頂上,一片羽毛輕飄飄地從雲端墜落。
仿佛失明的眼睛陡然間就能看得見了,他眼睜睜地看到那個女孩子絕決地橫眉掠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間往後傾斜,似乎沒有重量一般地、從女牆的豁口上躍向大地。
他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怔怔地看著那個從來拘謹溫和的貴族少女第一次展現出的烈烈性情,仿佛脫殼而出的雪亮利劍,瞬間劃開他內心漆黑一片的天幕。
白瓔!他忽然間極其強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緊緊扣住,無法發出一個字。藍發的少年鮫人踉蹌著衝到了女牆邊,手指接觸到了最後一絲向上拂起的秀發。
那個瞬間,眼前忽然又恢複到了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不是那樣的……錯了,不是那樣的!他怎麼會有那樣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