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過往並不是那樣的……那一日,其實不是結束。
他成功地在那一日觸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個印記,達成了自己多年來處心積慮謀劃的企圖。那個貴族的女孩臉色蒼白地閉上眼睛,帶著殉道者般的神色,任憑一個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就這樣被一個卑賤的鮫人奴隸打破了婚前必須維持的純白封印。
她必將被廢黜,而另一個白族貴族少女將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計策,而他,不過是一個如同阿諾般的傀儡――一個為了贖回自由而出賣了靈魂的傀儡。真正卑賤的鮫人。
他沒有看見真正的“結束”。
在大婚典禮上,驚呼聲響徹雲霄的時候,他耳邊尚自回響著她的最後一句囑咐,而那個人卻披著霓裳盛裝、從白雲霧靄中如同白鶴羽毛墜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相信你?除非你從這裡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徹底的終結。
百年後,他乘龍禦風,飛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點。他在風中低下頭,頹然抬起手抵住了額頭,藍色的長發如同水一樣覆蓋了他的臉。
白瓔,白瓔……喃喃念出的那個名字隨著呼吸一起灼烤著他的心,將所有記憶焚燒。
原來,從那個時候起,自己就愛著那個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一句話,卻百年來一直不肯說出口。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呢?是什麼樣的詛咒,封印了這一句本來隻要一說出口,就能改變彼此一生的話?這原本是他這黑暗齷齪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陽光的機會啊!
那個純白色的女子宛如長夜裡的孤燈,曾照亮過他的生命。
但是,一切都已經完結了,一切的一切……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了。遵守約定從白塔上一躍而下的那個少女,用死亡將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卻從此一去不返。
如果宿命給他的判詞是“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那麼,就讓他來回到這個起點,將命運的轉輪逆反過來罷!
在他神思恍惚的刹那,龍神卻發出了不安的長吟,將蘇摩喚醒。
“水底深處似乎有戰亂……海皇,你看到了麼?”龍望向鏡湖最深處,眼眸裡有一絲擔憂,“今日是開鏡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卻已然蘇醒結出了幻象――不知有誰驚動了它?”
蘇摩默默望向鏡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確正在發生一場激戰!
“是複國軍遇到了危險麼?”龍神也覺察到了,不安地擺了一下尾巴,抬頭吟了一聲,“海皇,我們還是先去複國軍大營一趟吧。”
“不。”微微遲疑,卻旋即吐出了斬釘截鐵的話,蘇摩將視線從水底移開,“我看到真嵐了,他就在底下。不會有事,先去帝都。”
聽得那樣的回答,龍忽然發出了一聲咆哮,一甩尾將蘇摩從背上拋了出去!
“複國軍的安危,難道還比不上你個人的恩怨?”龍狂怒地呼嘯,眼睛轉成了血紅色,“你的族人在搏殺,你卻為了一個女人棄他們不顧!……你根本不配做海國的王!”
“我本來也不想做海國的王。”漠然地,蘇摩嘴裡吐出一句話,“是宿命在逼我。”
他抬頭望向伽藍帝都――夕陽如血,那裡依稀可見一個白色的光點,應該是白瓔帶著天馬已經飛臨了帝都上空。
“我希望回到碧落海。如果可能,也會帶族人一起走――不過,都七千年了,要複國也不在乎拖那麼一天,”他冷笑著轉身,眼裡光芒閃爍,桀驁不馴,“可是我的一生,可能也隻有這一天可以去扭轉命運――就算是星辰墜落大地毀滅,也無法阻攔我!”
冷冷地說著,他拂袖一揮,自顧自地朝著晚霞深處掠去。
龍凝視了他背影片刻,眼神複雜地變幻,吐出炎熱的呼吸。然而最終隻是低吟了一聲,身子一蟠,幻化為一道金色的閃電穿入了鏡湖的深處,水波霍然裂開。
夕陽墜落到白塔背後之前,白瓔乘著天馬飛臨了帝都上空。
風從耳際掠過。望著那座通天的白塔,她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眼睛裡忽然透出一絲複雜的情愫――那裡,是她渡過孤獨的少女時代的地方,伴隨著一生裡最激烈的愛與恨。
彆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走吧。”仿佛察覺到了她一刹的軟弱和猶豫,身體裡的那個聲音輕聲提醒。
她微微一震,手指一勒馬韁,天馬展翅朝著城市中心那座白塔飛去――然而,剛剛跨入帝都外牆的上空,天馬忽然間就是一聲悲嘶,猛然一個踉蹌,幾乎將白瓔從馬背上甩落!
怎麼回事?她翻身下馬檢視,赫然發現天馬的前蹄仿佛有烈火灼燒的痕跡。
她伸出手去觸摸麵前的虛空,然而迅速被反彈了回來。冥靈的手同樣感覺到了烈火的熱度,原來指尖探到的地方,虛空中忽然憑空凝結出了連綿的巨大萬字花紋,影影綽綽浮現,繞著帝都一圈,將她阻攔在外。
她拔出光劍,嘗試著砍開那個奇怪的結界,然而每一擊卻都仿佛刺在虛空裡。那些連綿不斷的花紋若有若無,仿佛經幛一樣纏繞住了光劍。光劍是柔軟的,可以隨意扭曲,而那些奇特的花紋竟也能隨之扭曲,毫不受力。
直到太陽從雲荒西方落下,她的劍始終未能砍開一道裂縫。
“非天結界!”在她感到出事未捷的沮喪時,身體裡的那個一直在默默旁觀的人卻驀地驚呼了一聲,帶著恍然的震驚。
她不由自主地一驚收手:能讓白薇皇後也如此震驚,又是怎樣強大的結界?
“居然設下了九重非天……嗬,也是預知了我會來麼?傳說中魔君的前身禦風皇帝,曾經用這個結界困住了神。”身體裡那個聲音沉吟著冷笑,忽地提高了聲調,“好啊!這次他設了這個結界等我,白瓔,少不得我們要一重重的破了!”
“是的,皇後。”白瓔低首恭謹地回答著――身體裡那個聲音是如此的霸氣十足,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讓她無從反駁,她隻能聽從皇後的安排,一步步的走下去。
何況,從一開始繼承後土力量起,她也早有了為之犧牲的覺悟。
“看來是無法直接從空中去往神殿了,”白薇皇後沉吟著,眼神望向腳下暮色漸起的大地,星星已經一顆一顆的在頭頂亮起來,“非天結界籠罩了整個帝都。這個結界最薄弱的地方,在天和地交界之處――我們先下到帝都地麵上去,看看能否慢慢破開結界。”
“是。”白瓔點了點頭,鬆開了馬韁拍了拍天馬的脖子,示意它返回。
――既然要從地上走,也就不需要天馬的陪伴了。
仿佛知道主人此行凶多吉少,天馬戀戀不舍打了個響鼻,用鼻梁磨娑著白瓔虛無的手,眼裡陡然滾落一顆大大的淚珠,長嘶一聲撲著翅膀騰空而起。
然而,就在天馬回旋的刹那,半空裡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的影子,風一樣地掠過來,抬起手臂攔在前方。那個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讓她在瞬間以為是雲上出現了黑色的閃電。但是在星辰的映照下,那張臉卻是如此的光芒四射。
在看清楚來人是誰後,白瓔臉上忽然出現了難以掩飾的震驚,脫口低低啊了一聲。
蘇摩?居然是蘇摩?
他……他來這裡做什麼?
一瞬的無措之後,心底裡卻湧起了某種隱秘的喜悅――其實蒼梧之淵那一彆後,她曾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這次去帝都赴那個必死之約前居然還能有這樣的相遇,實在是令她暗自歡喜的……就算什麼都不說,她也希望能最後看到他一次。
“我殺了你妹妹。”
然而,那個人站在馬前,身側縈繞著雲氣,默然凝望了她片刻,卻冷冷地說出了一句話。
那句話仿佛如巨錘一樣
砸落,白瓔身子猛地一晃,隻覺眼前一黑。她抬頭望向攔在前方的傀儡師,眼裡流露出震驚,嘴唇翕動了一下,卻說不出話――這個人特意趕來攔住了她,原來就是為了告訴自己這個消息?
他是特意來欣賞自己的苦痛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