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位於伽藍帝都的皇城東北角,在玄武門後的東內苑旁,一貫是曆代聖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聖女的所有時間都在這裡渡過。
滄流帝國統治雲荒後法令森嚴,一切都遵循鐵一樣的秩序被劃分開來,冰族和其餘各個種族之間更是有著不可逾越的差彆。冰族人數不多,一直居住在伽藍城內,按照種姓的不同被分開安置在不同的區域,世代從事不同的分工職業。
伽藍帝都分三道城牆,其中外城也被稱為“鐵城”,裡麵居住著的都是從事勞動的平民;一般的貴族居住在內城,擔任帝國的一些軍政職位;而最後一重城牆是禁止任何人隨意進入的,被稱為“禁城”,裡麵居住著的、便是把持著這個大陸秩序的十大門閥:元老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於這一片最高貴的區域內,然而卻顯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確,對於帝都那些門閥貴族來說,深陷絕境、內外無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而不及的不祥之人,連一手扶持他們家族的巫彭元帥都已經將其拒之門外,又怎麼會有人在保持來往呢?
然而,清晨的陽光裡卻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誰……誰呀?”庭院裡傳來了怯生生的問話。
“是我。”一個清朗的男聲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請而來。”
花徑上傳來木屐急促的聲音,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門縫裡露出一雙驚惶不安的湛藍色眼睛,打量著門外的來客,仿佛一隻受了驚嚇的花栗鼠。
“是飛廉少將啊……”終於,門後的眼睛裡流露出釋然的神色,“快請進吧。”
門開了一條縫,飛廉迅速的閃身而入,對身後招了招手。
“她們……她們是誰?”來開門的少女看到緊隨其後的兩位女子,不由吃了一驚――來的兩人,一個是冰族貴族,另一個居然是個鮫人?
“不要緊張,雲焰。”飛廉安撫著少女的情緒,一一介紹跟隨自己而來的不速之客,“這位是我的鮫人碧,還有一個是……”
他看了一眼明茉,還是覺定說實話:“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然而雲焰卻依舊隻是怔怔的聽著,臉上並無半絲表情。飛廉霍然明白過來,自從被智者逐下了白塔之後,這個聖女就被灌下了藥物,洗去了侍奉智者時候的一切回憶――
自然,也包括了那段時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比如自己哥哥的婚約。
“巫真大人呢?”飛廉歎了口氣,問,急切地看向房內,“你哥哥呢?”
一提到雲煥,雲焰全身就觸電般顫了一下,臉上露出極恐懼的表情,瞟了一眼側廂,喃喃:“在裡麵。姐姐……姐姐今天一早把哥哥帶回來了……他……他……”
她忽然間哭出聲來,捂住了嘴全身發抖。
“他怎麼了?”飛廉心裡一冷,再也忍不住地轉過身,便向著側廂疾步走去,聲音亦已經發顫,“他怎麼了!”
碧和明茉緊隨著他。然而,在他們剛踏上廊下台階的時候,卻被一隻手攔住了。
披著白色聖衣的女子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廊下,張開雙手攔住了闖入者。巫真雲燭――這個近日來帝都上下傳言已被賜死的女子,此刻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們麵前,臉色蒼白而又疲倦,伸出的雙手上隱隱殘留著血跡。
明茉眼裡驟然一亮――那樣清冷秀麗的容色,那樣高貴疏離的氣質,那樣雪似潔白的衣衫,晃若不似這個世間所有,仿佛絕頂上的殘雪,潔淨而沉默,與世隔絕。
她心裡隻覺一陣絞痛:她無法想象這樣的女子,也曾經被推倒在那個汙濁血腥的地板上,被那個豬狗一樣的侏儒踐踏。
“請留步。”巫真開口了,將三人攔回,“他剛剛睡去。”
她一一看過了三個人,看見明茉的時候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然而她並沒有說什麼,隻是將他們攔住:“我弟弟剛睡去,請勿喧嘩。”
“……”飛廉生生頓住了到嘴邊的問話,鬆了口氣,將腳從廊上移了下來,重新退入了花園,回頭接過碧手裡的藥囊遞上:“巫真大人,今天一早接到傳訊,我就帶了一些家裡密製的藥過來――都是外麵買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幫助。”
巫真沒有去接,凝視著這個軍團裡和雲煥並稱雙璧的青年,眼裡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
“謝謝。”她開口了,極輕極冷,近乎夢囈,“不過……隻怕用不著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著了……”
什麼?仿佛一支利箭呼嘯著洞穿心臟,藥囊從他手裡沉沉落地,發出瓷器碎裂的悶響。飛廉不可思議地望著雲燭,仿佛一時間還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雲焰在一旁再度失聲哭出來,捂著嘴遠遠跑開。
“不可能再有藥能治得好他。”巫真輕輕說著,神色似已麻木,“飛廉少將,我請你來也不是為了這個,隻是……”
“他怎麼?他怎麼了?”然而她的話被一陣尖叫打斷,明茉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推開了擋在前麵的飛廉衝了過去,“讓我看看他!”
飛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蹌著後退了三四步,幾乎從廊上跌落下來。
“請你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帶著幾乎是無法壓抑的悲哀看著她,一字一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驚住――原來,雖然隻在巫彭元帥主持的定婚典禮上見過一麵,她卻早已認出了自己。
――那個曾經和弟弟定下過婚約、卻又在雲煥入獄後悔婚的女子。
她是這麼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識地掩住了臉,微微顫抖。
“他並不想見任何人。”巫真靜靜道,轉頭看著天空,仿佛控製著心裡某種情緒,“尤其是、你們這些昔日認識他的人。”
“那,為什麼又傳訊給我……”飛廉喃喃,心裡已然猛地往下一沉。
――他不想見任何人……能讓破軍如此的,又會是怎樣的打擊?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頭看著天,聲音平靜,下頷卻在微微顫抖,“我……心很亂,想找個人商量一下。我們雲家,可能到了生死的關頭――但除了閣下,我實在找不到一個肯在此刻來含光殿的人。”
飛廉沉默下來,發覺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雲煥是我朋友。”他咬著牙,“無論他在哪裡,我都會去看他。”
巫真終於低下了頭,看著廊下的青年軍官,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輕輕道:“我知道你在他入獄的時候,就曾經想方設法地去探監。”
她怎麼會知道?飛廉有些詫異,歎息:“可惜最終還是沒辦法進去。”
“是,他們怎麼會讓你進去呢……”巫真淡淡的笑,不知是什麼表情,“可是,你卻是唯一在那段日子裡還關心著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我將他從牢獄中帶出後,第一想到要告訴的人……就是閣下。”
“多謝巫真大人。”飛廉低聲。
“但是,我並不是想要閣下帶著新任未婚妻來這裡。”巫真冷冷道,冰藍色的眼睛看著一旁的明茉,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神色,“雖然巫朗和巫即一族得到了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卻也不必帶來這裡炫耀吧?”
飛廉臉色一變,終於知道哪裡不妥,下意識地放開了拉著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意帶她……”
“和他沒關係!”明茉抬起了頭,仿佛鼓足了勇氣,大聲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飛廉少將,硬要跟著他來的!”
巫真轉過眼睛,靜靜地審視著她,仿佛想從這個貴族少女身上看出彌端:“是麼?”
――連巫彭元帥都已經將雲家拒之門外,這個女子又怎麼會想來呢?
――這般的舉止,如果被十大門閥知道了,必然會帶來非議和懲罰。
“我……我想見雲煥!”明茉暗自握緊了手,直視著聖女,“請您讓我進去看看他!”
“為什麼?”巫真冷淡地開口,“婚約已解除,小姐和我們雲家已然沒有任何關係――這樣子的忽然來拜訪,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那是我母親的意思!是我家族的意思!”明茉終於低低叫了出來,緊緊噙著眼裡的淚水,身子微微發抖,“我……我不想這樣!我想見他!你讓我進去吧!”
巫真忽然沉默下來,手指在寬大的聖衣下絞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氣。
――見慣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貴族,還真想不出十大門閥裡居然還有這樣的女子。
“在未婚夫麵前說這樣的話,是不合適的。”她靜靜道,看著一側的飛廉,飛廉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拉著碧走開,避在一旁。
然而巫真依然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明茉小姐還是請回吧,否則令尊令堂會擔心的。”
明茉站在那裡,眼裡的淚水終於滑落,霍然抬起頭看著她,話裡已然帶了哭音:
“為什麼?為什麼辛錐不讓我進去,你也不讓我進去!”
仿佛一支無形的利箭瞬間洞穿了心臟,巫真雲燭的臉刹那變得慘白,猛地踉蹌了一步,看著眼前衣衫不整的貴族少女――她、她說什麼?辛錐?她……她這個樣子,難道是剛從“那個地方”出來?!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隻不過見了三次吧?這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少女居然就把鷹一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當成了愛人,卻不知道對方把自己當作什麼。然而,她居然這樣不顧一切――為了一個她根本不了解的人,一腳踏進了那樣血腥齷齪的地方!
她已經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又將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你……”那一瞬她隻覺得心痛到無以複加,顫抖著將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說不出一句。
明茉眼裡的淚水簌簌而下,仿佛片刻前的恐懼一直壓抑到如今才爆發出來,她哭得全身顫抖:“求求你……讓我見他……母親大人逼著我出閣,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裡,看著她,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就讓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他靜靜躺在黑暗裡,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那些無所不在的慘嚎聲忽然間就拉遠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這個空間在一瞬仿佛被抽空了,除了寂靜和黑暗,仿佛什麼都不存在。
然而,隻有他知道,那片黑暗裡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濃的黑暗裡看著他――
“你在想什麼?”
有個聲音忽然開口問。
他想開口,卻發現被毀壞的咽喉已經不能說出清晰的話;他想抬起手在地上寫,手腕卻呈銳角狀地耷拉下來;他動了動,發現甚至連坐起都無法做到――全身所有的關節,所有的肌腱和筋絡都已經被割裂開了,仿佛一隻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間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已經毀壞了……這個身體,承載他靈魂和夢想的身體,已經全數被毀壞了!
在那個酷吏用小刀剝離他的肌膚、不留絲毫痕跡地從皮下挑斷全身筋脈後,他將再也不能握劍,再也不能騎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個普通人那樣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元老院裡那一群高高在上的操縱者們,眼裡閃現的睥睨和譏誚――是的……他這樣的年青人,在那些門閥眼裡始終不過是一枚棋子,是一條可以驅使的狗。在他試圖衝破樊籬、走入他們那一階層的時候,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從攀登著的懸崖上失手下墜,落入了無儘的深淵――
不會再有人來救他了……所有人都離棄了他,甚至他曾經一度視為楷模的巫彭元帥也拒絕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將步上一任巫真的後塵,淪入萬劫不複的境地。一切都在摧枯拉朽一樣的倒塌:他的師傅死去了;他的同窗出賣了他;妹妹被趕下白塔;未婚妻另投懷抱;在受刑的監牢裡,他甚至可以聽到那個侏儒壓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聲……
而他什麼也做不了,隻能躺在這一片黑暗裡,靜靜等待著死亡和腐爛。
不……不!不能就這樣結束了!這一切,遠未結束!
那一刹那,巨大的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張開了口,用儘全力發出聲音,去呼應黑暗裡的那個聲音。
“多麼強烈的毀滅**啊……真不愧是破軍。”
那個聲音終於又響起來了,在空曠的大殿裡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