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胄忽然間明白了過來:“你是雲煥以前的傀儡?”
“是……”顯然是已經聽到了片刻前飛廉和巫謝的對話,瀟極力掙紮著想要睜開眼睛,卻始終無法動彈,痛苦地低語,“請…救救他……救救他……”
淚水接二連三地從她頰邊落下,在寂靜的機艙裡發出短促的聲音。
冶胄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這個已經瀕臨死亡的鮫人,心中有驚濤駭浪漸漸翻湧――還能怎麼辦?元老院已經下了斬草除根的決心,屠刀已經血淋淋地舉起,二十年前前任巫真一族的慘劇即將重演――她在向他求救,可一個鐵城裡的小小匠作,螳臂當車,又怎能攔住這滾滾而來的巨輪?
“救救他……”瀟喃喃低語。
雖然身體被禁錮,但由於情緒的極度激動,她身體各處的金針都起了一陣顫栗――冶胄忽然隻覺腳下一個不穩,驚駭地抬起頭,發現龐大機械竟然發出了與之呼應的震動!
“成功了麼?!”
――那一瞬間,突破禁域的狂喜席卷而來,掩蓋了片刻前種種憂心。冶胄衝上前去,想查看那個傀儡的情況,然而整個迦樓羅忽然由內而外地發出了一陣陣顫抖,仿佛一顆心臟在反複地縮緊,震得他在內艙幾乎不能立足。
“救救他……救救他啊……”不知道哪裡來的聲音充斥了機艙,低而哀,仿如耳語,“有誰……來救救他……”
這個呼救聲是……冶胄驚駭地抬起頭,卻發現那個鮫人的嘴唇並沒有動――
機艙裡,那個聲音還在遠遠近近地徘徊,苦苦哀求著他,然而奇怪的是外麵施工的工匠們居然毫無感覺。隻有機艙內核在不停地顫抖,顯示著迦樓羅在凝聚著能量。
刹那間,他明白了:這一架迦樓羅,終於擁有了靈魂!
可是,即使自己的身體已經死去,被同化的魂魄卻並未湮滅,還在執著地想著拯救主人――雲煥那個小子……怎麼會有這樣的傀儡呢?
“好。我一定會設法救他――”沉默了許久,終於,冶胄吐出一口氣來,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到了那個金色的椅子前,俯下身端詳那張沉睡似的美麗的臉,眼神溫和,語氣卻剛毅。
“我不會連一個鮫人都不如。”
明茉剛換了衣服出來,就在廊下碰到了被侍女簇擁而來的母親。
雖然已經年近四十,母親依然保持著韶華鼎盛時的容貌,衣袂飄飄秀發如瀑,乍一看,居然象是明茉的姐姐――“羅袖夫人”,整個家族都那樣稱呼這個來自巫姑一族的女人,帶著某種恭謹和討好的意味。
巫姑一族以女子為尊,曆代族長皆為女子。羅袖夫人身為巫姑最寵愛的幼女,一直握有族裡的實權。而隨著巫姑的衰老重病,她遲早會成為下一任的族長,進入元老院,正式淩駕於所有貴族之上。
迎麵遇上,要再退回房中是來不及了。明茉聞見了母親身上那種奢靡馥鬱的香氣,忍不住退了一步――羅袖夫人雖嫁給了巫即一族、卻依然一直居住在娘家,連生下的孩子也不曾親自撫養,全數交給了傭人乳母。
也許是自幼不曾親近,明茉雖然是羅袖夫人唯一的女兒,也對母親保持著某種畏懼的距離。
“怎麼,大清早就出去了?”羅袖夫人停下了腳步,饒有深意地看著女兒。她的手搭在一個俊美的鮫人侍從肩頭,軟若無骨,聲音裡也帶著某種慵懶消魂的味道。
明茉無言地點了一下頭。
她知道母親雖不居住在巫即府邸,但府中上下卻布滿了她的眼線,什麼事都了如指掌。
“聽說是飛廉送你回來的,是麼?”羅袖夫人看著低頭扭捏的女兒,纖纖玉指逗弄著身邊那個美少年藍色的長發,唇角泛起一絲奇特的笑意“真難得喲……我還以為大小姐你會和我擰到底呢!終於還是想通了麼?”
“……”明茉不知如何辯解,最終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然而這種沉默顯然被當成了默認,羅袖夫人掩嘴一笑,將女兒攬在身側,低聲:“飛廉比雲煥好很多吧?娘可不會害你。可恨你父親是庶出,生生累得你也低人一等――不過隻要嫁給了飛廉,在十大門閥中就沒有任何一家敢看不起你了……”
羅袖夫人親密地對女兒私語,忽地掩口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心裡不大樂意。傻瓜,彆舍不得那個破軍少將――他這一次可是死定了。彆死心眼,等將來娘繼承了巫姑的位置,整個雲荒你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呢?”
明茉的臉驟然紅了――
母親長年在娘家居住,然而關於她的種種傳聞卻依然傳到了女兒的耳裡:她養了許多年麵首;她每年必去葉城西市挑選最合心意的奴隸;她是一個妖精,靠著那些年輕男子的精血來維持美麗不衰的容貌……
她的母親是皇城裡最引人矚目的女子,種種關於她的種種傳言滿城皆是。母親生性放浪不羈,自從掌權後更是肆無忌憚――但整個帝都卻沒有人敢當麵說一個字。
雖然門閥裡對於女子操行要求嚴苛,但那些三綱五常都是紙做的枷鎖,隻能約束那些尚未得到權柄的小輩們――而對那些站在權力頂峰的人來說,耽於**的遊戲、和耽於權力的角逐一樣,都是理所當然肆無忌憚的。
於是,這個美豔的夫人公然帶著不同的美男子出入皇城,派人在雲荒各地物色麵首,近年來更是寵愛起了一個鮫人奴隸,一力抬舉,出入不離左右,引得門閥貴族紛紛議論。
這個強悍而高貴的夫人我行我素,從來懶得對自己的**做任何掩飾――可是,天知道她的女兒又為此忍受了多少難堪和羞辱。
那個放蕩的母親在說完了那種沒有廉恥的話後,語音一轉,卻立時換上了一副嚴肅的神色:“不過,茉兒,沒成親之前切記不要和飛廉來往過密!一日不成婚,一日有變數,說不定巫朗家族和巫真一樣,說敗就敗了!女人不能靠指望男人來一輩子,隻能偶爾借來當當踏板――得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知道麼?”
這樣的教導隻聽得明茉全身一震,低聲:“是。”
“真乖。”羅袖夫人露出滿意的神色。
“半個月後就該辦婚禮了。好好準備準備吧――”羅袖夫人笑了笑,“你會成為整個皇城裡最受羨慕的新娘!”
明茉微微苦笑起來:被迫離開自己所愛的人,去嫁給另一個不愛的人――這樣的婚禮,怎麼還能被稱之為令人羨慕呢?
注意到了女兒落寞的神色,羅袖夫人想了想,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把金色的鑰匙。
“也該送你一件禮物了。”仿佛是有意逗女兒重新開心起來,羅袖夫人顯寶一樣地將金鑰匙放到明茉手裡,指了指院子最深處那扇緊閉的朱門,“這是巫即家族寶庫的鑰匙,向來是當家的女主才能執掌――今天,娘特許你進去挑一件陪嫁,無論看上了什麼都可以帶走!”
明茉一驚,眼裡放出了光,緊緊將金鑰匙握在手心裡。
“謝謝母親大人……”她低下頭,恭謹而又低微的回答了一句。
“哦嗬嗬……總算是叫了一聲母親!”羅袖夫人掩口笑了起來,軟如無骨地靠著那個美少年肩頭,施施然走開,“我的茉兒啊,你慢慢去挑吧……不過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無論是權勢還是金錢――對女人來說,最好的東西無過於男人。”
明茉站在廊裡,低下頭躬身送走母親,臉頰滾燙。
俯身行禮的女兒,並沒有看到美豔的母親回身時眼角輕輕掃過了廊下,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發出了一聲微弱的歎息。
馥鬱的香氣和悉索的綢緞拂動聲都漸漸遠去。明茉知道,又將會很久見不到母親了。
“他媽的……真是個賤人!”忽然間,一聲含糊不清的咒罵從隔間的門內傳出,伴隨著酒瓶破裂的聲音,和美人嚶嚶的勸解聲――她無聲歎了口氣,轉開臉來不想看見那人。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那是酗酒的父親在發泄不滿。
據說父親穹玄年輕時雖然是庶出,卻是族裡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母親不計較他的出身而下嫁,也曾出雙入對感情融洽。然而婚後不久,巫即和巫姑兩個家族之間旋即發生了暗鬥,剛嫁入巫即家族的母親在短時間的彷徨後,毅然倒向了娘家。
在母親的裡應外合下,巫姑一族在爭鬥中占了上風,巫即長老最終被奪去了實權,對政局心灰意懶,從此皓首窮經一心鑽研機械之道,這一族的力量也由此削弱。
從此後,父親和母親中間就有了不可彌補的裂痕。
因為沒有及早發覺和阻止妻子的行為,父親失去了族裡長輩的信任和看重,從此失意潦倒――而母親在對夫家拔刀相向後,連夜歸寧娘家以避不測。但出乎意料的是幾個月過後,巫即一族卻並沒有休掉她。
其中的原因錯綜複雜――有人說,是失勢的巫即一族不想徹底和巫姑撕破臉;有人說,不解除婚姻是對那個女人的懲罰;也有人說,隻是因為那個還在繈褓裡的女兒明茉。
種種傳言塵囂欲上,然而沒有人知道真和假。
對她而言,這些都是遠在她的記憶誕生之前的事了――自從她記事開始,就沒見過父母和顏悅色坐下來吃過一頓飯。而她,從來也不曾擁有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她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帝都裡的婚姻大都如此,父母的一生,不過是門閥中年輕男女的縮影罷了。
難道,自己也會那樣渡過一生麼?
明茉雙手微微發抖,打開寶庫的金鑰匙從指縫間錚然落地――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呢!這一枚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金鑰匙,卻依然無法打開那一道鎖在她身上的無形鎖鏈。
巫姑一族居住在皇城西南角的永寧宮,和巫即一族的廣明宮相去不過一箭之遙。
羅袖夫人在府前下轎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喧嘩,轉過頭,瞥見了一個金色的影子從朱雀大街上閃電般掠去――那是八匹金色駿馬拉著的烏金之車,所到之處所有人紛紛回避。
帝國製度森嚴,除了十巫外無人能皇城之內跑馬――哪怕握有實權如她。
“是巫謝。”旁邊有人低聲道,伸過手扶她下車。
羅袖夫人嘉許地看著那個俊秀少年:“淩,你的眼睛還是一貫的敏銳啊。”
“那也是夫人的恩賜。”有著水藍色長發的鮫人笑了一笑,恭謹地躬身托著貴婦的手,將她從車上扶下,穩穩地踏上錦墩。
“去淩波館麼?”那個叫做淩的少年低聲問,聲音裡帶著某種隱秘的誘惑――他有著鮫人一族特有的水藍長發和深碧眼睛,容貌俊美,談吐清雅,有著葉城那些濃豔的鮫人歌姬難以企及的清秀俊朗。
然而,在他說出這句耳語時,語氣突轉曖昧,午後的日光仿佛都隨之變得昏昏然。
看著施魅的男寵,羅袖夫人嗤的輕笑,眼波流轉:“還早呢,急什麼?――先去一下退思閣,帳本還沒看完呢。”
“是。”淩眼裡妖魅的光一閃即逝,隻是恭謹地扶著她往側院走去。
“上月那群老家夥去曄臨湖的離宮消暑,也不知道到底花費了多少?”羅袖夫人蹙起了羅黛雙蛾,語氣裡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埋怨,“養著那群人,簡直象養著一群吸血的饕餮呢……族裡的金庫,年年都剩不下些什麼。”
“讓夫人費心了。”淩並未多答,隻是低聲安慰了一句――十大門閥高高在上,然而風光背後卻也有種種難處,但他也早已知道這些事非自己可以置喙。
羅袖夫人扶著淩,一步步踏上高台,一路喃喃。
“族長早已不管這些雜事,也不知道養那群老女人有多難……年年入不敷出,可一旦短了她們揮霍,就會立刻鬨個天翻地覆!”羅袖夫人滿臉愁容,平日那種精明利落全不見了,“唉……也幸虧茉兒即將出嫁,巫朗早早送來了重金做聘禮,多少能解一下燃眉之急。”
她停住了腳步,笑了起來:“淩,彆看這一族外邊風光,我可是在賣女兒呢。”
淩的嘴角往上揚起,似是有什麼感觸,喃喃:“那麼說來……無上尊貴的明茉小姐,其實和淩也是一樣的了?”
一個耳光隨即落到了他臉上!
“大膽!”羅袖夫人忽地變了臉色,冷笑。
“淩失言了。”淩隨即俯身,單膝跪倒,“請夫人責罰!”
羅袖夫人視線停留在那一頭水藍色的長發上,眼神複雜地轉換,冷冷:“淩,我看你是得寵太久,得意忘形了。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和我心愛的女兒相提並論?――彆忘了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已經……”
“淩不敢忘。”淩一震,急急抬起頭,抱住了貴婦的裙子,“求夫人寬恕!”
“哼。”羅袖夫人冷笑起來,垂下纖纖玉手,捏住了鮫人的下頷,凝視著他碧綠的眼睛,“沒有第二次了――否則我就把你送回葉城原來的主人那裡去!”
原來的主人……那雙抱著裙擺的手忽地僵硬,淩眼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恐懼,臉色瞬地蒼白。
在羅袖夫人以為他會說出求饒或哀憐的話時,卻見這個鮫人忽地鬆手跳起,退開了一步,靠上了白玉欄杆,定定看著她――那種眼神,讓高高在上慣了的貴婦都暗自一驚。
“如果……如果你要把我送走,”顯然亂了心神,淩根本顧不上使用平日的敬稱,隻是看著羅袖夫人,蒼白著臉澀聲開口,“就把我的屍體送回去吧!”
“淩!”看著他一步步退向高台邊緣,羅袖夫人變了臉色,“停下!”
“如果你還是要把我送回去……不如先替我收屍吧……”淩喃喃自語,眼裡有絕望的光,朝著高台外退去,“反正……反正對你們而言……
“停下!”羅袖夫人失聲驚呼,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邁出,“淩!”
養尊處優多年的貴婦人臉上煞白,顧不得儀態風度,疾步搶上前,卻看到淩一邊絕望地喃喃,一邊邁出了最後一步:“對你們而言,一個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