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未畢,一腳踏空,那個鮫人從高台邊緣跌落,瞬間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淩!”羅袖夫人怔住了,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下意識地按住心口,臉上起了某種隱蔽的變化,似乎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在刹那間強行突破了胸臆裡鋼鐵的牢籠――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台下瞬間濺起的水聲,隻是踉蹌地向著高台邊衝過去,淒厲地呼喊著那個奴隸的名字。
“姑母,小心。”在高台邊,一隻手及時地伸過來,挽住了她。
“淩跳下去了!”羅袖夫人低呼,急促地喘息,“季航!快、快叫人下去――”
“姑母不必驚慌,”那個叫季航的冰族青年伸過手,架住了渾身無力的貴婦人,從容地開口,“下麵是碧波池,淩不會有事。”
羅袖夫人微微一怔,這才緩過氣來,在攙扶下探頭看了看――十丈高台下,一池碧水還在蕩漾,有一個影子在裡麵沉浮不定。
“謝天謝地……”她終於吐出一口氣來,感覺膝蓋發軟,“幸虧底下是水。”
季航微微一笑:“是啊。淩又怎會無端端的任性呢?”
然而羅袖夫人沒有聽出他話裡的深意,定了定神,便想下高台去查看――季航也沒有阻攔,扶著她起身,卻開口:“半個時辰前,巫姑大人蒙召前往塔頂神殿。”
羅袖夫人一驚,頓住了腳步:“神殿?”
季航按劍俯身:“聽說是元老院在召集十巫,要麵見智者大人――今日清晨星象異常,恐怕是大凶之兆,大約元老院為了此事而興師動眾。”
“難怪……”想起了剛剛在朱雀大街上看到匆匆而去的巫謝,羅袖夫人喃喃。
畢竟是執掌權力慣了的人,片刻的驚惶過去後便恢複了平日的精明冷靜,她按捺住了心神,不再去想淩的事情,沉吟著點頭:“看來,又要有大事發生了……不知道巫姑大人這一去,會不會平安回來?”
季航眼裡有深意:“但願巫姑大人平安。”
是啊,巫姑大人也已經活了太久了……久到連她最心愛的孩子都已經等不及了。
――等巫姑大人一個“不平安”,姑母羅袖夫人便會登上族長的寶座了吧?
“我們得早做準備,恐怕不出這幾日,皇城便要有一場暴風雨。”羅袖夫人站起身,朝著退思閣走去,“替我召集府上的子弟,前來大廳裡聽訓,有些事不早點吩咐不行――”
“是。”季航點頭領命。
“你也要更加小心。”羅袖夫人看著這個一族裡最有出息的晚輩,吩咐,“你是皇城裡的禦前侍衛隊長,責任重大――這幾日若出了一點紕漏,便會引禍上身,千萬大意不得。你需留心局勢,特彆是巫朗和巫彭兩族府上的動向。”
“多謝姑母提醒。”他恭敬的俯身。
“好,快去吧。”羅袖夫人拍了拍他的肩,吩咐,“對了,替我去看著明茉,可彆讓這個孩子做出什麼傻事來。”
“是!”季航挺拔的背影從高台上匆匆而下,她不出聲的歎了口氣,抬頭看向近在咫尺的伽藍白塔――巨大的白塔壁立萬仞,即便是極力抬起頭,也無法看到聳入雲端的塔頂。
天意從來高難問啊……她隻看到高空勁風呼嘯,四方雲動,都朝著帝都上空急卷而來,仿佛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要把所有一切都吸入其中!
羅袖夫人抬頭看了許久,忽然覺得眼暈,連忙低下頭揉著額角。無數的時事政局掠過心頭,最後定格的、卻隻是一個母親對子女的私心憂慮――
唉,又有變故……難道說,這回茉兒的婚事又不能順利完成了?
季航走下高台的時候,正看到仆人們驚慌的將淩從水中托上岸來。
“你們瞎鬨騰什麼?”走過那一群人身側時,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譏誚的看著渾身濕透的淩,“一個鮫人,又怎麼會被淹死在水裡呢?”
淩瞬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種眼神冷厲而憎恨,和在羅袖夫人麵前時完全不同。
夫人竟然並沒有下來看他的傷勢……難道,又是因為這個人的阻撓?
季航稱羅袖夫人為姑母,然而實際上兩人的血緣關係卻極其淡薄――據說他的母親出身於巫姑一族的遠房分支,嫁給了十大門閥之外的一個冰族普通軍官。她的丈夫在二十年前鮫人複國軍起義裡陣亡,孤兒寡母在帝都從此飄搖無依,甚至一度淪落到搬入鐵城、和匠作們為伍的地步。
剛剛當家的羅袖夫人聽說了他們的境況,為了籠絡人心豎立威望,便派人將這一對母子從鐵城接了回來,延醫給母親治病,又將那個少年送入了貴族子弟就讀的講武堂。
季航也算爭氣,一路成績均勝過那些出身望族的同輩,二十一歲出科後便留在了帝都,五年後升任禦前侍衛隊副隊長,和巫謝家族的衛默一同維持著皇城內的秩序,也算是這一輩門閥子弟裡的佼佼者了。
大約也知道自己有今日全是得自於羅袖夫人的提攜,這個遠房晚輩便認了夫人為姑母,來往殷勤,不敢有絲毫怠慢。
然而由於羅袖夫人在貴族階層裡的狼藉聲名,這個頻繁出入於她宮闈的年輕子弟不可避免地被謠傳為她的麵首之一,特彆是對夫人心懷不滿的那些人,甚至嘲笑說這個侍衛隊長是靠著做足了床第功夫、才在族裡出人頭地的。
有一度,羅袖夫人也試圖堵住那些不倫的謠言,給季航指定了婚事,並在三個月內匆匆完婚。然而季航卻未因此卻足於門外,照樣早晚請安,出入不避忌――因為他早已明白自己的成敗隻係於夫人一念之間,而外頭那些謠言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淩吐出了胸臆裡的水,看著這個金發的冰族青年,忽地冷笑起來,低頭說了一句什麼。
“你說什麼?”季航本已轉過了頭,此刻忽地回身。
“我說,”淩低低冷笑,眼裡有刻毒的光,“堂堂一個冰族貴族,竟也來和鮫奴爭寵……真是可笑啊……”
“啪!”馬鞭狠狠抽了上來,將他下半句話打了回去。
仿佛被戳中了痛處,季航眼裡一瞬間放出盛怒的光,憤怒得難以自持,揚起馬鞭辟頭向那個鮫人奴隸抽去:“下賤的奴才,居然敢這樣說話!”
鞭子接二連三落到身上,淩冷笑著,任憑他抽打,隻是抬頭四顧。仿佛尋到了什麼,眼神驟然一變――
“夫人救我!”他向著高台上某一處顫聲喚,眼神裡的那種刻毒瞬間變成了哀憐。
“季航,怎麼還不去辦事?!”高台上,憑欄的貴婦探頭,微怒地低喝。
季航僵住了手臂,那一鞭頹然垂落――他清楚地看到了淩眼裡譏諷和勝利的炫耀,令他恨不得將這個卑賤的鮫奴撕裂成兩半。
“是。屬下就去。”然而,最終他隻能低聲領命,然後轉身離去。
暮色降臨的時候,退思閣燈火通明。
羅袖夫人安排完了族裡的事務,令各房退下,這才得了空兒開始翻看帳本――
“……碧玉十匣,菡萏香一百盒,瑤草十二株,共計――共計五十七萬金銖?!”念到了末尾,她不知不覺提高了語聲,不敢相信地看著,忿忿然將帳本扔到案上,“一群饕餮……一群饕餮!去一趟曄臨湖離宮避暑,居然要花費五十七萬金銖!”
她來回走了幾趟,霍地站住了身:“那群老女人,難道當我是百寶盆麼?”
“夫人息怒,”淩輕聲上前,“先喝一口參茶定定神。”
羅袖夫人就著他手裡喝了一口茶,握緊胸口衣襟吐出一口氣,坐回了軟榻上――罷了……族裡那些老人,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得罪的,畢竟繼任之事還全憑她們的舉薦。然而,這般的揮霍,眼見也是無法支撐下去了。
“唉……實在不行,就把明璃那個丫頭嫁了吧。”她喃喃,想起了嫡係長房裡還有一個未出嫁的小姐,從一堆文牒裡翻出了一頁大紅的婚書來,“巫羅家來人說了好幾次了,開出五百萬金銖的聘禮單子,不如就答應了罷。”
淩沒有答話――他知道這種時候夫人隻是在自語,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意見。
隻是……他眼裡泛起了微微的譏諷:隻是巫羅家的四公子據說是個和父親一般好色的人,脾氣暴虐,經常聽說有下人被鞭撻至死。加上又是庶出,所以儘管是巨富之家,捧著大把金錢,卻還是難覓門戶高貴的女子為妻。
“眼見得一個個孩子都被賣儘了,希望那群饕餮的胃口不要再大了……”羅袖夫人寫了回函,苦笑,“否則我隻有把自己也賣了。”她忽地笑了起來,有些怪異:“巫羅那個好色的老頭兒,早就對我垂涎三尺了。”
聽到“巫羅”兩個字,淩渾身一震,卻還是咬緊了牙不回答――這種時候,答錯了一個字就是死罪了。
羅袖夫人將筆一扔,疲倦之極地將身子靠入了男寵懷裡,回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所以啊……淩,你就不要再給我添亂了。我實在沒有太多耐心。”
“是。”淩低下了頭,“淩再也不敢了。”
貴婦低低一笑,手指掠過少年清秀的眉,撫摩著他的臉頰:“今天可真嚇了我一跳。你怎麼惹了季航呢?還痛麼?”
“不痛了。”淩低聲道,輕吻那隻帶著寶石指環的手,“痛的,也不是這裡。”
“是這裡麼?”羅袖夫人吃吃地笑,將手按在他心口上,“好罷……日裡的話,我是說重了。我不該說要把你送回去。不過你也真是,乾嗎和季航賭氣呢?――這一族裡全是老女人和嬌小姐,沒一個男子來支撐,我不用他還能用誰呢?”
“嗯……”很有些吃驚夫人居然會對他解釋這個,淩眼裡露出一種微妙的光來。
“不過,你也要知道分寸,不要再和我來這一套了。”她湊過去在淩唇上吻了一下,眼神卻嚴肅:“淩啊,不要再做今天這樣的事了……彆以為我不是巫羅那個老變態,你就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
唇上忽然有鹹味――羅袖夫人抬起頭,看到一行殷紅的血從唇齒間沁出。淩臉色又轉為蒼白,緊緊咬著牙,似乎極力克製著內心的起伏,竟然咬破了嘴唇。
羅袖夫人微微歎了口氣,伸過手去攬住了他的頭,拉入自己懷裡,輕輕撫摩著水藍色的長發:“好啦……不說了,不說了。放心,我不會把你送回去的。”
――她知道這個鮫人將永生難忘在葉城遭遇的噩夢。
第一次看到他時,她正領了巫姑的命令,以一族新當家的身份來葉城拜訪巫羅。
巫羅一族世代執掌雲荒最富庶的城市,百年來不僅斂聚了巨大的財富,同時也控製了整個大陸的鮫人奴隸交易。富可敵國的巫羅有意在美豔的晚輩麵前炫耀實力,一連在府邸裡開了十天的宴席,召集最富有的巨賈和最美麗的奴隸來作陪,一時全城為之轟動。
然而在席間,她卻聽到樓上隱隱有慘厲的呼號,抬頭看時,就見到一個血人從樓梯上滾落下來,一直滾到了她的腳邊,還在掙紮著往外跑。樓上有家奴跑下來,連連道歉,迅速抓起那人的頭發往回便拖。
一切發生在片刻之間,她甚至沒看清那個人的臉。
她臉色不動,隻是低著頭,看著百蝶穿花裙上那一個血手印。巫羅的窮奢極欲,她也是有所耳聞的――卻沒想到肆無忌憚到這個地步。
第二次看到他,是在後花園。
仿佛是為了彌補前日對貴客的失禮,巫羅府上的大管家引著她來到後院,示意她去池邊觀看。她看了一眼便露出吃驚的表情:一個鮫人被沉重的石鎖鎖住了手足,沉在花園的水底,無法遊動也無法站起,全身肌膚潰爛不堪,伏在水草裡一動不動,身側一群以腐肉為食的血鰱虎視眈眈地遊弋,在等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這個奴隸昨天頂撞了夫人,巫羅大人吩咐要他慢慢的死。”
巫羅向來是個好色又暴虐的人,落入他手裡的鮫人往往不堪折磨,很快便死去。
――然而,淩卻意外地活了下來。
那一日下午,羅袖夫人和巫羅大人在水榭中下“璿璣”,僥幸勝了一盤,便笑著開口,要向巫羅討這個鮫人作為彩頭。巫羅怫然不悅,然而因為對弈前許下過諾言,不好為了區區一個奴隸翻悔,隻好賣了新當家一個麵子,令仆人從水底撈出奄奄一息的鮫人,送到了巫姑府上。
然後,那個名叫淩的鮫人,便成了這個以放蕩出名的貴婦的新寵。
“不過,話說回來……當時隻是想殺殺巫羅那老頭子的氣焰罷了……”閣裡燈火昏暗,曖昧潮濕的氣氛四處彌漫開來,羅袖夫人低低笑著,“說實話……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救下來的這個鮫人是男是女呢……”
“如果是女的……夫人會失望吧?”淩輕輕笑了一聲,開始親吻她的耳垂,修長的手指緩緩撫摩過她豐腴的身體,動作舒緩而熟練,帶著明顯的挑逗意味。他的手迫切地搜尋著她的,十指迅速糾纏相扣。
“嗯……”羅袖夫人低低呻吟了一聲,展開了身體去承接他的重量。
夜成了**的溫床。那一刻,所有令人煩惱的內政外務、鉤心鬥角都暫時遠去,赤身交纏的兩人隻聽從最原始的**,沒有一句話,隻有急促的喘息和顫栗軀體在真實地訴說著這一刻的快樂――那是一種向下沉溺的窒息和甜蜜。
“玄……”羅袖夫人仰起頭急促地呼吸著,看著暗夜裡閃著華彩的帷幕,眼神渙散而迷惘,呻吟般地喃喃,“玄……”
是的,這個帝都裡有著太多的齷齪黑暗、太多的陰謀爭奪。巍峨的高牆後,華麗的殿堂上,所有一切都麵目可憎:夫妻無情,子女無孝,朋友無義……森森冷意早已逼得人無法呼吸。也隻剩了這床第間、還殘留著一點樂趣和溫暖罷了……
所以,趁著還活著,不妨放縱地享受一下這生存的微弱快樂吧!
羅幕旖旎地垂落下來,掩蓋住了一切。